一九三二年,五月。
此時距離九一八事變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多,東北徹底淪陷,偽滿洲國已然建立。
宋之恒一直跟著張琉。
雖然是長久的吃軍糧,然而他從不穿軍裝,既不是武將也不是參謀;他只是一直跟在張琉身邊,二人合力做一些半黑不白的生意。
張琉厭惡日本人,但對于錢財從不深惡痛覺。他和宋之恒在繁華的奉天也開了好幾家俱樂部,只不過這次他的算盤沒打好,溥儀被日本人推上位以后,奉天流通的老頭票到了外界通通變成了廢紙一張。
于是張琉損失了不太小的一筆款子,氣得他直皺眉頭,宋之恒也是唉聲嘆氣;心痛過后兩人決定趁著張琉最近得閑,沒有軍務(wù)纏身,出發(fā)去一趟西安。
此番一來是見一見張琉的幾位老朋友——幾位落敗的政客。西安如今形式混亂,不少因為不愿做漢奸而被日本人從奉天趕出來的落敗軍閥都窩在那。二是去西安探探情況,打算再找點生意做,彌補(bǔ)一下在奉天的損失。
宋之恒其實覺得沒必要。
他不知道張琉究竟有多少財產(chǎn),但他自己如今是憑著一己之力幾乎富可敵縣;料想張琉絕不會比自己次。
但張琉卻很憂慮的說:“現(xiàn)在形勢不穩(wěn),日本人一旦全面發(fā)動戰(zhàn)爭,上頭一定不會按時給下面發(fā)軍餉;到時候打起了仗,我一定是要拿錢出來貼補(bǔ)的。錢這個東西…還是越多越好?!?/p>
宋之恒無言,他不懂軍事,張琉說什么就是什么;于是二人去了西安。
……
西安一處豪華的酒店客房里,張琉正對著鏡子拿著沾了水的梳子梳頭,極力想要把一覺過后翹起的一小撮頭發(fā)鎮(zhèn)壓下去。
宋之恒開門走了進(jìn)來,看張琉對著那幾根毛使勁的模樣不禁有些急,覺得對方笨手笨腳的;于是他三步兩步上前奪了梳子,“弄點生發(fā)油!”
張琉對著他一笑:“頭發(fā)都白了,再用生發(fā)油,不是成了老來俏?”
宋之恒看著他頭頂鬢角摻雜著的白發(fā)嘆了口氣,覺得單看他的面孔,哪眼看都還年輕,幾乎可以去冒充摩登小白臉。其實他三十出頭的年紀(jì),正是風(fēng)華正茂,可靈魂從小滿走后已然蒼老。
“別他媽胡扯了,論年紀(jì),我比你還大一歲呢,你是老來俏,我是什么?老妖怪?”
張琉打了個哈哈:“行,老妖怪,勞駕你給我拿點生發(fā)油來;天熱,我不想戴帽子出門?!?/p>
宋之恒手腳麻利的找來了生發(fā)油,又幫著張琉收服了那一撮不聽話的頭發(fā)??粗鴱埩痫L(fēng)度翩翩的在鏡子前抻他月白色的短褂子,他突然忍不住說道:“我說,你別仰仗著別人叫你一聲將軍,就成天裝老頭子。你這也不大,離老還差十萬八千里呢,你就打算這么一直混下去?真不結(jié)婚了?”
張琉一歪頭,看了宋之恒一眼,隨后口中說道:“我么,就這樣挺好。我沒想過再結(jié)婚,世安比我還大八歲,他一輩子沒娶過妻,現(xiàn)在不是也挺好?”
“可是馮參謀長不娶妻講不娶,人家沒閑著呀!你看他,兒子都兩個了;你呢,天天像成了仙似的不近女色,我都替你憋得慌!”
張琉抬起胳膊來,一拍宋之恒的肩膀:“我怎么沒有兒子?他只是走的早。再說了,你不要操心我了,你不也是一樣?”
“我…我是沒遇上合適的。我不像你,覺得自己老;我看我還年輕著呢,不急?!?/p>
張琉低頭給自己點了支煙,叼著香煙含糊的說道:“我有時候希望你能娶妻生子,組建個家庭,離開內(nèi)地;有時候又覺得你跟著我這樣跑下去也挺好,我是要斷子絕孫的人了,拉個墊背的,挺好。”
宋之恒一笑,抬手推了他一把:“去你的!快走吧,傅老板該等急了!”
張琉笑了笑不言語,跟著宋之恒出了客房的門。
對著宋之恒他時常有些恍惚,從前小滿在的時候,他是看不上宋之恒的;或許是有點兒嫉妒,也或許是單純的看不上對方這個人。小滿走了,他和宋之恒卻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對宋之恒幾乎是有點“睹物思人”的意思——小滿不在了,他能天天看著小滿的丈夫,也覺得是種安慰。
他想,宋之恒對自己,也許也是這種感情。
二十分鐘過后,二人乘汽車來到了一處俱樂部。
上樓進(jìn)入一間包間,傅老板已經(jīng)坐在里邊等候多時了;三人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密談過后,敲定了合伙做生意的方案。
頂著午后的太陽走出俱樂部,張琉瞇著眼睛看了看天,對一旁的宋之恒說道:“人是要壞一點的,修橋補(bǔ)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壞人活得更長遠(yuǎn),更結(jié)實?,F(xiàn)在家家俱樂部都兼設(shè)煙館,你當(dāng)年也是販煙土發(fā)的家…但是…雖然我也沒當(dāng)過什么好人…別的都能干,大煙,我是絕對不贊同的。那東西不是害人,是害人全家,害人世代子孫;世代子孫后面就是國家。從前有個人對我講過,鴉片流毒天下,時間一久,國家就會沒御敵之兵,沒有充餉之銀…”
宋之恒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心里有你的大義,我也許不能全懂,但我贊同你的意思。俱樂部不設(shè)煙館就不設(shè)吧,少賺點就少賺點;大不了咱們多開幾家俱樂部。有個詞叫什么來著?薄利多銷嘛…”
張琉微微一笑,雖然宋之恒的用詞有些怪里怪氣,但他也聽懂了對方的意思:“走吧,回賓館還是出去逛逛?晚上趙師長在家請客開舞會,咱們是回去歇會還是外面混一會過會兒直接去?”
宋之恒想了想,答道:“這一小會功夫,回去也沒事干,找個館子吃點飯去吧!”
一餐飯過后,宋之恒飽暖思淫欲,又硬拉著張琉想去花街柳巷中消遣一番。
到了地方后,宋之恒攬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很快沒了蹤影,張琉獨占一間房屋,躺在了在了一張煙榻上。
他趕走了燒煙的姑娘,獨自半躺半坐的抽紙煙;心里計算著宋之恒什么時候能完事。
不知躺了多久,正當(dāng)他無聊的扣起手指頭時,宋之恒神清氣爽的出現(xiàn)了。
張琉抬眼掃了他一眼:“行了?走吧,時間也差不多了,可以直接去趙師長那兒了?!?/p>
宋之恒舒舒服服的伸展了身體,伸了個懶腰;同時看張琉高潔的像個黃花大閨女,似乎從來不知道欲望二字如何寫。他撇了撇嘴說道:“我還真奇怪了,你當(dāng)年既然能折騰出孩子,那肯定不是太監(jiān);你怎么就…”說到這他頓了頓,換了個問法,“你就不憋的慌?我要是你,臉上非得憋出紅疙瘩來?!?/p>
張琉皺了皺眉頭,感覺宋之恒光天化日的談?wù)摗氨锊槐锏没拧焙喼庇悬c粗俗;于是他瞪了對方一眼:“我又不是你,不分春夏秋冬的發(fā)情?!?/p>
宋之恒實在是好奇,于是又接著說道:“那春天呢?現(xiàn)在可是春天,你也活得像個出家和尚?。 ?/p>
張琉從煙榻上下來,蹙著眉頭說道:“我么…我習(xí)慣了,我本來也不愛找女人…”
“你就不想?嫌外邊的女人臟?”
張琉見他有點沒完沒了的意思,就不大耐煩的說道:“我也是正常人!人吃五谷雜糧,肯定是有七情六欲;有想的時候,忙別的也就沒時間想了!”
宋之恒見他有點急了,便適時地閉了嘴;兩人一道下了樓,往趙師長的請客的府邸去了。
路上張琉卻抽空想了想剛才宋之恒粗俗的問題,順帶著回想了一下自己長久的禁欲生活。
從前他陪著老當(dāng)益壯的段將軍逛過屈指可數(shù)的幾回窯子,因為嫌棄風(fēng)塵女子骯臟,還只要沒開苞的姑娘;后來他的孩子早夭后,他徹底成了一名身在凡塵的出家人。
不為什么,他也不是為了給誰守節(jié),只是單純的怕自己健康的身體會再搗鼓出一男半女來——他覺得那樣對不起那個沒有取名字就離開的孩子。
只要他沒有新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永遠(yuǎn)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孩子。
就像小滿,只要他不再去愛誰,小滿就是他這輩子唯一的愛人。
他能給的,也只有這個唯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