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新亞回家的第二天，弟妹去買了早餐，起晚了怕孩子來不及上學(xué)。吃完飯新立要上山，新亞想著去幫忙，弟妹說雇了一個幫手，不需要她過去。又說沉新亞在家整理一下媽媽的房間。房間在走廊東頭，這屋子里的物件都有些年頭了，那個衣柜新亞記事兒起就有，是媽媽嫁過來時，爺爺托人做的，木材是自己家的樹加工的，三開門衣柜，柜身通體棗紅色，中間門有面鏡子，鏡框一圈雕刻著簡單的花紋。兩邊是不透明玻璃，都有裂紋了。里面媽媽的舊衣服都不在了。

靠窗有一臺老式的鳳凰牌縫紉機(jī)，小時候用它做衣服，記得新亞七八歲時有一件粉色喇叭褲，褲腳繡著天鵝，兩邊各有兩個鈴鐺，隨著跑跑跳跳鈴鐺嘩啦嘩啦的響，新亞當(dāng)時覺得特別洋氣。桌子也是舊的，不過是重新上過一遍漆。桌子上一臺梳妝鏡，這鏡子據(jù)說爸爸當(dāng)時用打柜子剩下的木料做的，橢圓形，四周不均勻的雕花，一看就知道是新手。這屋子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失去了主人的房間凄凄涼涼，這些舊家具也前途渺茫。

弟妹打開那張桌子抽屜下面的柜子門兒，里面整齊地碼放著一些舊物，弟妹一指柜子說:“咱媽這一走這屋子就沒了人氣兒，人家都說睹物思人，還是收了吧，吧這舊家具搬到咱爺?shù)睦戏孔尤?。添置一些新的，你回來住也舒暢些免得總是看著新亞這些難受。姐你看這柜子里你想留下的就拿出來，剩下的同桌子一塊搬走吧?！毙聛喰睦锾貏e難受。弟妹這人她最清楚不過了，東屋為上房，怎么可能留給她一個老姑娘。怕是媽媽一走，她想把這屋子翻新了。是啊。爸媽都不在了，這個家可不就是她做主了嘛。新亞也只是外人，這種思想在農(nóng)村經(jīng)久不衰。姐姐好歹有自己的家，老公憨厚，兩個女兒聰明漂亮。相比之下新亞有一種孤獨(dú)感，凄涼感。

弟妹退出房間。新亞開始慢慢整理媽媽的遺物。先是一個舊鞋盒，里面是幾支鋼筆，都是七八十年代舊款式。有一支用白色膠帶纏了一圈，上邊還有字跡“夏素琴”。這個收起來吧。鞋盒里有幾張老照片都是黑白的，是媽年輕時候的一些，媽媽年輕時也是個美人兒呢，柳葉彎眉，杏眼雙眼皮，新亞繼承了媽媽的眼睛。有一張爸爸的。當(dāng)年爸爸也是眉清目秀。這張照片有故事，當(dāng)時新亞找一張照片，一個男人，年輕俊秀，新亞跑去問媽媽這是誰，媽媽說是周總理年輕時的。新亞信以為真，爸爸一邊笑了，說這是他當(dāng)兵回來不久的。真的不像他呢。新亞撫摸著照片想起這些往事。

鞋盒里還有姐姐，新亞，新立的畢業(yè)證，用發(fā)圈扎著，一寸證件照。還有畢業(yè)集體合影。新亞鼻子酸酸的，原來媽媽都有保存。這些見證他們成長的東西。還有一個特別小的紅皮本本，新亞打開一看。是媽媽的高中畢業(yè)證，打開左頁是***語錄，下面貼著一寸黑白照。右頁是正文:學(xué)生夏素琴，系XX省XX市人，現(xiàn)年十八歲，于1972年元月入本校高中班學(xué)習(xí)貳年。合乎畢業(yè)條件，準(zhǔn)予畢業(yè)。1974年3月1日。日期上是鎮(zhèn)人民公社印章。這是媽媽的青春啊?；ㄒ粯拥哪昙o(jì)，如果能穿梭時空，多想回到過去親眼目睹她的青春年華，太想了解媽媽的過去。她想讀懂她。新亞的心又開始揪著疼。

除了這些，還有一些刺繡的花樣，夾在一本大書里。喇叭花，天鵝湖，仙鶴蒼松，鴛鴦戲水……一幅幅都是手繪的，栩栩如生。除了這些還有幾本裁剪初級課本。媽媽也是個才女，多才多藝心靈手巧。一旁還有疊的整齊的毛巾，枕套。

然后還有一本本什么書，電器機(jī)械維修，東方紅拖拉機(jī)說明書，這個是爸爸的。那臺拖拉機(jī)是他們家最值錢的，爸爸去拉石料，石子，石粉這些，賺點(diǎn)運(yùn)費(fèi)。家里天價很差，這臺拖拉機(jī)也是外婆逼著那老頭拿出退休金貼補(bǔ)女兒才買的。農(nóng)忙時就拉莊家，閑時拉石料。走親戚拉著一家人。顛顛簸簸的還挺開心。

拿開那些東西發(fā)現(xiàn)里面角落有兩個本日記本，都是舊款式，塑料皮兒，封面有個大概七八十年代打扮的女郎，一個是花卉。新亞翻開其中一本的封面，第一頁寫著夏素琴三個字，這是媽媽的日記。新亞沒有再往后面翻。她不敢，或者還沒準(zhǔn)備好該如何面對。她希望去了解媽媽?？傻搅搜矍埃龥]有勇氣翻開。

以前爸媽互相抱怨，爸爸把媽媽說的真的有點(diǎn)不堪，新亞不相信，但是爸說的她又想相信，糾糾結(jié)結(jié)的?，F(xiàn)在就在眼前，她卻不敢在邁出第一步。糾結(jié)半天最終新亞沒有打開它。等以后吧。

這么一件一件收拾。這些重要的拿了一個結(jié)實(shí)的大鞋盒裝好了，又用手提袋子裝好。別的也沒什么了。就等弟妹搬東西。搬就搬吧，遲早這些都要隨著離去的人而離去。只是她特別想爸媽，她還沒有一個自己的歸宿，他們就這么丟下她。新亞心里默默地質(zhì)問:你們不擔(dān)心嗎？你們就這么放心留我一個人？為什么不等我？

新亞不是真的埋怨，她再強(qiáng)勢也只是爸媽的女兒，她需要他們，她想依賴他們。也想等自己有了事業(yè)給他們好的生活。眼下這般，新亞真正體會到了“子欲孝而親不在”這句話的意義。這感覺真的是痛徹心扉。

新亞抱著收藏的東西忍不住又流下眼淚。弟妹進(jìn)來握著她的手不停安慰她。她感覺心煩意亂，也不想別人安慰。連忙止住悲傷的表情，可心里還是陣陣刺痛。

夜里新亞也沒辦法入睡，特別是在媽媽的房間。她總有種感覺，媽媽還在，她可能在廚房做飯洗碗，可能在菜園里澆水，可能去買菜，好像新亞乖乖等著，媽媽隨時會走進(jìn)來，或喊她吃飯去，或給她端來一碗糖水，或者帶著老花鏡給她縫掛破的衣服，一邊還埋怨著:“就一個口子就扔掉，鋪張浪費(fèi)，***都說過:浪費(fèi)是要不得的，不管是浪費(fèi)了時間還是浪費(fèi)了金錢和物資，浪費(fèi)就是白白地糟蹋了勞動人民生產(chǎn)的果實(shí)，浪費(fèi)就是隨便揮霍了國家的財富?！碑?dāng)時新亞還覺得無奈，老母親這舊思想隨時隨地都能搬出來。如今再沒人對她說這***語錄了。

哎，新亞關(guān)掉電棒，媽媽不喜歡浪費(fèi)啊，睡覺不關(guān)燈又要說***語錄了。想到這新亞微微一笑，然而意識到，沒有人再會說了，如夢方醒般像個犯錯的孩子，鉆進(jìn)被子偷偷的抽泣起來。

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

——但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