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不堪的一個小城市,到底有多少希望呢?
許小敏一邊收拾行李一邊這樣想。24寸的行李箱已經(jīng)裝的滿出來,仿佛再塞一張紙拉鏈就拉不上了??墒沁€有一大堆東西在地上擺著,不帶走可不行。許小敏是不會再回到這里的,他要把自己的東西全部帶走,絕對不留一件東西給他的廢物父親。
許小敏把行李箱里已經(jīng)擺好的兩件厚衣服拿出來,把沒裝完的東西放進去。這兩件衣服真的很厚,許小敏看著它們,一件藍色毛衣,一件黑色羽絨服。
“哼!”
許小敏父親坐在旁邊看著他收拾行李,終于忍不住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毛衣是媽媽死前一個星期才織好的,胸前用白色繡著一句歪歪扭扭的“城市,讓生活更美好?!?/p>
“我說,這個你也帶著?你也不嫌臟?”
許小敏可不想搭理他,把自己身上的薄外套脫下來放進行李箱,又把那件毛衣穿上,黑色羽絨服套在最外面。收拾好了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父親,說:“我不會再回來的。”
許小敏到了北京以后,經(jīng)常會想起這句話。他覺得他當(dāng)時并不是說給父親聽的,而是告訴自己的,像是立了個志一樣。
在許小敏的流浪生活里,唯一給他慰藉的大概就是那件毛衣了。
我能和許小敏成為朋友,大概也是如此。
當(dāng)時,我在三里屯獲得了一個閑散的工作,在大街上溜達,負責(zé)把一些有趣的東西拍下來。我那天一下就被那件毛衣吸引住了,那毛衣的主人坐著路邊的臺階上打盹。我沒想別的,準(zhǔn)備拍一個幾秒種的視頻就得了。結(jié)果發(fā)給領(lǐng)導(dǎo)看之后,領(lǐng)導(dǎo)覺得非常好,有點兒行為藝術(shù),讓我把他帶公司去。
我就上去叫他,兄弟,怎么了?
這是許小敏到北京的第一天,坐了一夜的火車之后,他從北京西站打了個出租,告訴司機說,隨便把他帶到一個繁華的地方就行。
許小敏只剩下幾十塊錢了。他的父親可是不會給他一分錢的。按許小敏的話說,許小敏餓死在外面最好了,不然死在家里還得花錢埋他呢。這些錢是昨天許小敏母親下葬時他親戚們給的燒紙的錢。許小敏收下了,沒有全部花掉。
其實在親戚鄰居們眼里,許小敏一家也算是不錯的。雖然夫妻倆老是吵架,但是哪對夫妻不吵架呢?想起前兩天許小敏父親當(dāng)著全村人的面讓許小敏母親承認自己出軌時,還是覺得不敢相信。
你說,五六十歲的人啊,怎么能鬧到這個地步呢?
“我父親是個賭徒,我小的時候家里很有錢的。但是慢慢的,錢都輸光了,輸光了怎么辦呢。就賣東西,把房賣了,把地賣了,你說,為什么他老輸不贏呢?其實這就是命。我母親就帶著我來北京了,不過一個婦女帶著個孩子,在這么個大城市怎么生存呢?吶!我母親就想辦法打工,白天打工晚上撿破爛,把我養(yǎng)活大,現(xiàn)在混的也還行。怎么樣?是不是感覺我母親挺偉大挺厲害的?我前不久回家了,找我父親。我才知道,我母親嫁給我父親之前已經(jīng)有過三個孩子了。我父親不想娶我母親,不過我父親的父親,就是我爺爺,我爺爺在報社上班,也算個鐵飯碗。我母親的父親是他的上司,讓我父親娶我母親。我爺爺不想丟掉工作,就只好逼我父親娶我母親。你看,人其實都是這樣的,每一個時代都一樣,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我們或者也一樣?!?/p>
許小敏只是笑笑。
那天,許小敏正在同學(xué)家里玩,突然就接到他父親的電話,說:“你今天回來,家里有事兒?!?/p>
許小敏一聽這語氣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兒。
果然,一回到家家里就已經(jīng)圍滿了人,全村的人都被許小敏父親叫過來了,他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這次事件。
看到許小敏回來了,他父親拍拍手,喊著說:“好了,人回來了?!?/p>
然后許小敏就看到母親坐在地上,哭著卻沒有聲音,渾身是泥土干掉的污漬。許小敏被這情景嚇壞了,雖然心里已經(jīng)有了接受壞事兒的準(zhǔn)備,還是忍不住頭皮發(fā)麻。
許小敏父親一腳踢在了她的背上,比剛才喊的聲音還要大:“說說,說說,你兒子回來了,當(dāng)著他的面說說,說說你是怎么背著我和別人搞上的,說說你兒子到底是誰的種,快說!”
許小敏的腦袋嗡嗡直響。他看著母親趴在地上,終于哭出聲音來。
這些圍觀的鄰居們顯然也被嚇壞了,沒人敢動一下,仿佛動一下躺在地上的就會變成自己。
長久的空氣凝固,除了門外不知誰家的狗汪汪叫兩聲,許小敏聽著這條狗的聲音,心想這是不是隔壁三爺家的那只大黑狗,應(yīng)該不是,這叫聲不像,很陌生的聲音,應(yīng)該不是村里的。
許小敏的母親突然坐起來,躬著上身一頭就栽在了門旁的石滾上。
許小敏的嘴巴張的像個大盆。
所有人的嘴巴都張的像個大盆。除了許小敏父親,震定的像個神像,仿佛全在意料之中。
凝固的空氣從這一刻變的沸騰,有人站起來跑回家,有人大喊大叫,也有人愣在原地。而許小敏還在想,剛才那只狗可能真是隔壁三爺家的,因為只有這只狗的聲音才會有這么大。
許小敏的父親堅決不讓他母親埋在自己家的地里,許小敏去找隔壁三爺,隔壁三爺已經(jīng)八十來歲了,有半畝蔬菜園,無兒無女,也同意了讓許小敏母親埋在自己菜園里。許小敏看著隔壁三爺這只狗,果然,肯定是你這家伙。
我說:“我?guī)闳ノ夜景桑f不定你會得到一個好工作。”
許小敏并不想跟我去,他覺得自己無法工作。
他母親撞死之后,他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把他拉到了醫(yī)院,要做一個親子鑒定。說許小敏不知道是不是別人的野種,自己他媽的白白養(yǎng)活了這么多年。
許小敏看著他父親在醫(yī)院大吵大鬧,哭著往家跑,又被他父親拉回來,說:“不等鑒定結(jié)果出來你哪兒也別想去?!?/p>
許小敏說,他以前并不覺得他父親經(jīng)常打他母親很過分,可能是因為習(xí)慣了。
習(xí)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我說:“你這件毛衣,為什么繡著個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呢?
許小敏低下頭,扯了扯毛衣好讓自己看清楚上面繡的字。
許小敏出生的地方,是個很偏僻的小山窩。那里沒幾個年輕人了。是這樣嗎?是因為那里的人向往大城市嗎?
并不是,許小敏的父親說的,許小敏的親生父親,就是那個讓許小敏母親付出生命的男人,名字叫趙城市。
許小敏并沒有跟我一起回公司,我不敢把他帶回去,只是把這個故事告訴了我的領(lǐng)導(dǎ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