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刻在我身上,從此以后,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是你的墓碑。
我又回到了那條街道。
冷空氣肆虐過來時我甚至還沒察覺,直到我突然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眼睛里驀然滲出淚花,腦子里嗡嗡作響。
我離開時還是春天。
我有些漫不經心慢慢踱步在街上,沒有目的般茫然四處張望。
我抬手撫上心臟的位置,似乎有細微的麻感和刺痛,那里是你。
“哐當”一聲。
是街邊早餐店卷簾門撞上門框,熱水滾燙的熱氣和撲鼻的香氣充斥進空氣里。
我輕輕歪頭看一眼,抬腳步進店里。
“張姐?!蔽业穆曇粲行┥鷿?,這兩個字在喉間哽了許久才悠悠繞出口。
我已經很久沒有喊過這個稱呼了。
“是小余啊?!崩习迥锍泽@看我一眼,手在圍裙上不停摩擦著似乎在掩飾什么,動作微小卻全然落入我眼里。
“包子還沒做好,”她疏離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卻隱含尷尬,眼里有避閃不及的不情愿,“下次再來吧?!?/p>
“好?!?/p>
我應聲,緩緩走出店。
老板娘逐漸弱下去的聲音飄進我耳里。
“誒……就是他……之前老陳家那個兒子?!?/p>
“不是我不讓他進,這要讓老陳見了心里得多膈應啊。街坊鄰居的,別鬧尷尬?!?/p>
“你說這兩個好好的小伙子,怎么非得想不開呢。搞那些東西。”
“別嚼舌根子,你以為你那大嗓門壓低聲音就聽不見了?”這是老板略帶呵斥的聲音。
“行行行,我就隨便說說。”
“唉……你說這是造的什么孽哦。”
我知道的。
我都知道的。
蒸籠里熱氣騰騰的包子,早就熟了。
曾經街坊鄰里的閑言碎語,唾棄謾罵,我都還記得。
只是我以為總會好的。
我輕輕抬手,按上心臟。
炙熱的跳動昭示著生命的存在,微微刺痛的感覺又讓我找回些許松動的緩和。
好吧。
為了你。
我走到街道的盡頭。
那棟小房子沉默地立在那里,如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墻上掛著的爬山虎早已不見蹤影,我記得之前我們最喜歡用它來做屏障乘涼。
哦。我忘了。
我離開的時候還是春天。
房子里有老人壓抑的咳嗽聲。
像是煙管里塞了棉花,卡在那里不上不下似乎下一秒就要斷氣。
不對。
不能這樣咒別人。
這是你教過我的。況且里面的人是你父親。
“陳叔叔?!蔽逸p輕敲敲門。
里面綿長而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驀然終止,“嘎吱”是拖動板凳摩擦水泥地面的刺耳聲響。
我把手放在心臟上。
靜靜等待即將到來的尖利話語。
“你……你還有臉來啊!”
如預料之中,迎面便是一通斥責,沒想到老人居然也可以罵出這么中氣十足的聲音。
哦不對,跑題了。
我還記得曾經你父親慈祥的笑容,笑瞇瞇端來菜招呼我吃時的溫暖。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的臉上再沒有了笑。
我禮貌頷首,語氣平和。
“我來拿一些東西?!?/p>
頓了頓,我補充道。
“是您兒子讓我來的。”
他的唇不停地顫抖著,渾濁的眼里浮上大滴的淚花,作為老人的尊嚴卻死死撐住沒有讓它掉落下來。
你說得對。
只要提起你,你的父親就會馬上沉默。
他微微側身讓我進了屋。
我沒想到過了這么久屋里的裝飾還是一點沒變。
老式電視機上擺著你小時候的相片,笑容燦爛門牙缺了一顆。
我拿這件事嘲笑了你許久。
還有正堂屋里端正擺著的你母親的黑白照,你七八分的眉眼都像她,溫和又優(yōu)雅。
現(xiàn)在那旁邊,又多了你的照片。
你的笑容真好看。
廚房里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開火了,沒有一點兒煙火氣,菜板上胡亂擺著蘿卜白菜,早就焉了透著死氣。
屋里彌漫著劣質煙味兒,你和你母親的照片前擺著一張破舊小板凳,煙灰堆了滿地。
我忽視掉心里的酸澀,面不改色走進你的房間。
你的房間還是很整潔,干凈得似乎里面的人從來沒有離去。
桌子上最顯眼的地方,擺著我送給你的廉價筆記本,那是你的日記本。
心臟處突然燃起熱度。
你的父親亦步亦趨跟在我后面,不時捂嘴低低咳嗽兩聲。
我輕輕拿起本子。
它很干凈,沒有一點點灰塵。甚至透出鮮活,和外面死氣沉沉的模樣完全兩個極端。
它的封皮邊緣有些褪色了,似乎常常被人拿起來摩挲,微微泛出破敗的暗黃。
卻并沒有被人打開過。
“陳叔叔,就是這個?!蔽艺f。
離別時我在門口靜靜注視著你父親。
這次他難得沒有像從前一樣對我冷嘲熱諷,或許是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來了吧。
他的頭發(fā)早就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般痕跡深沉。
眉間深深的溝壑已然成形,再也無法抹去。
“叔叔,他讓我轉告您。”
“他不怪您,他只恨自己沒能為您養(yǎng)老送終?!?/p>
那滴盤旋已久的淚珠終于落下了。
啪嗒的聲音格外鮮明。
我轉身離去。
其實你并沒有讓我轉告什么話。
其實我知道你恨他。
你也恨我。
我知道你被強行帶走的那天,撕心裂肺哭喊著我的名字,哭喊著求你父親成全。
我卻在遠隔萬里的地方,對這一切毫不知情,而你的父親,默默抹著眼淚不發(fā)一語,街坊鄰里大聲叫好勸你早日從良。
我沒有嘗試過電擊的滋味,我也不知道被關在漆黑小屋子里強行使人興奮再猛然進行刺激是什么感受。
我無法感同身受。
我聽人說你回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神智,嘴里喃喃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的父親望著你默默哭泣,你置之不理。
街坊鄰里祝賀著你改掉陋習。
你卻在第二天悄然離去。
你的父親發(fā)現(xiàn)你時你已經停止呼吸,床邊散落一地安眠藥。
刺目的白刺激得他突發(fā)腦溢血,被鄰居送去醫(yī)院撿回一命卻再也不能多行走,只能整天坐在屋里一動不動。
而在前一天我收到了你的短信。
你說你還愛我,你不愿意妥協(xié)。
我卻說所有關系最后都會淡然死寂。我們回不到曾經。
這是在那個春天我離開時所說的話。
“這都什么事啊?!?/p>
“造的什么孽啊?!?/p>
所有人都這么說。
殊不知他們一個都脫不了干系,全都是罪魁禍首。
我也一樣。
我靜靜站在你的墓前。
墓碑上你的笑容溫和。
我輕輕放下本子,死死按住自己的心臟。
那里是你的名字。
是紋身師一針一針刻下的我的摯愛。
我愿意做你的墓碑。
從此天涯海角。
把你葬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