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輝之下,那個女子臉上掛著一種因為絕望而不在乎的微笑,這個表情于沉藍親吻上她額頭的剎那,分崩離析。她再支持不住,在他懷里如同初生嬰兒一般號啕大哭。
沉藍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抱緊她,然后象一個兄長一樣,拍著她的背。
錦繡哭得聲嘶力竭,幾乎喘不過來氣,被他一手拍著,輕輕的笑,說,你看,你不是還有我嗎?
錦繡哭得頭都發(fā)疼,她一邊抽咽,一邊模模糊糊的想,是啊,她至少還有沉藍。沉藍此時之于她,是最后的稻草,若連他都推開自己,那么,她便真的萬劫不復,再不可能站起。她心里這么想著的時候,那個男人略微又抱緊了她一點,低聲在她耳畔說,我不會放開你的,錦繡。他說他不會放開她。他說她帶她走。
錦繡輕若無聲的低低嗯了一聲,然后于他懷中,輕輕閉上了眼睛。她至少還有一個可以安心哭泣的胸膛——萬幸萬幸。
她哭的昏頭昏腦,沉藍柔聲問她,愿不愿做她的妻子,錦繡反倒笑出來,說我還沒無恥到這樣的份上,說得沉藍也笑起來。最后,她在他懷里哭累了睡去,是一年以來,唯一的酣甜。
那之后,沉藍帶她去整個吳州游玩。
只有他們兩個,不帶隨從,于蒼涼的吳州土地上馳騁來去。他從不曾放開她的手。無論多么擁擠或多么荒僻,何時何地何處,他都抓著她的手,從不曾放開。那個堅定的溫度,恰好的力道,于她搖搖欲墜的世界,是一個溫暖的支撐。這才是被愛著,被珍惜著的感覺吧?
上元節(jié)他帶她去放河燈,沉藍握著她的指頭,將精巧的蓮燈放入水中,指尖是溫而微微汨涼的水的溫度。
中秋節(jié)兩個人窩在廚房,聚精會神的在大廚的指導下揉面做月餅,沉藍別出心裁,包了花瓣月餅,苦得他自己都不愿意吃,錦繡卻每一個上咬了一口,苦得齜牙咧嘴,卻還是吃了下去。
然后是轉(zhuǎn)過年來的正月十五,沉藍特意給錦繡做了一只大大的兔子燈,雖然耳朵塌了一邊,看起來也不怎么美觀,卻是王府里最大的一只兔子燈,錦繡拖著跑來跑去,啪嗒一下摔在雪地里,嬌憨的伸出手來要去抱他,拍拍身上沒有傷,他笑著把她抱起來,也不放下來,直接抱到一株盛開的梅樹下,笨手笨腳的折了一支梅花,遞給她。
她忽然想起,在沉國的后宮里,也曾有人安靜聽她傾述,然后折一支花草給她。
沉藍看她接過了梅花,慢慢吟到,“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遮士,迨其吉兮……”這是《詩經(jīng)》里女子恨嫁的句子,是女子埋怨男子為什么還不來娶自己的詩,錦繡聽了啼笑皆非,然后伸手,撫摸向他的面孔。與沉若一般無二,但是,卻又截然不同。這個男人愛她,真心實意。
于是她柔聲說,容我想想,好嗎?
這一想,便拖曳到了春天,開春時分,鄰國長昭犯境,沉藍帶兵擊退敵兵,本人卻受了重傷。他被抬回王府那一天,錦繡正在摘著晚梅的花蕊,打算拿來釀酒,然后就忽然心跳加速,心口的位置疼痛不已,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惶惶然的起身,然后就聽到喧嘩沖天而來,“吳王重傷”四個字,便席卷去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溫度。她跌跌撞撞奔去,然后到了他榻前,剛要說話,卻被握住了手。溫度是涼的,力道也虛弱,卻是她熟悉的觸感。然后她聽到那個男人虛弱聲音滑過她耳邊,他對她說,“沒事,有我在……”錦繡覺得自己該笑,受傷的是他,他卻對她說,沒事,有他在。想到這里,她就真的笑起來,然后有溫暖液體滑下臉頰。
她用力的把頭埋下,低聲抱怨,說都是他的錯,她這一生,只在他面前哭的這樣多這樣慘。沉藍笑起來,不再說什么,只握著她的手。錦繡伏在他枕邊,孩子氣的跟他說了一大堆,說著說著,自己就漸漸困頓,然后外面似乎有侍女輕輕哼歌。
嬌嫩的少女聲音低低而唱的,是《長命女》,“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p>
錦繡忽然用力的抓著他的手,男人低而柔和的問她怎么了,她沉默,然后說:“阿藍……”
“嗯?”
“我想和你一起變老,不離不棄?!?/p>
那個男人怔了怔,然后笑起來。他伸手撫摸她的頭發(fā),那么溫柔的說,好。
依照錦繡的意思,在他身邊就可以了,沉藍卻不肯,他對她說,他根本不打算納妾,什么孺人十媵他全都不要,他愛的女人,就該堂堂正正成為他的妻子。
錦繡一愣,然后溫柔的笑了。那樣的笑容,比之少年時代,沉藍所看到的微笑,還要優(yōu)雅美麗。
將錦繡假托與吳州一戶普通仕宦人家,沉藍向朝廷上了奏表,沉若出乎他意料的,過了很久很久才批復賜婚,圣旨上字跡粗糙,還濺了一點墨跡,但是沉藍不在乎,便于這一年的七夕,沉國帝王愛弟的婚禮,于吳州城內(nèi),毫不張揚的舉行。
掀起蓋頭的時候,沉藍遺憾的對她說,抱歉,不能給你更盛大的婚禮。
她無聲的搖頭,然后依偎在他懷里。
沉藍執(zhí)起她的手,在她腕上套了一個東西。一串木頭珠子,有淡淡的香味,上面是云錦萬字蝙蝠的吉祥紋路。
她曾經(jīng)在掌心撫摸過那么多次,那串她于沉國后宮得到,卻又不幸遺失的珠串。不不,不是一串,有細微的不同。
錦繡猛的抬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她丈夫的男人對她靦腆一笑,低聲說,這是我母親給我的……她帶進宮的東西,說是要給我未來的媳婦兒的……他抓抓頭,承認,好吧,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
原來是他。那個安靜聽她傾述,遞給她一枝花枝的人,就是他。
所以沉藍才會對她說,你多難過,我全都知道。因為他全看在眼里。她走錯了路,愛錯了人,然后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闌珊處。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百折千回,終于還不算晚,她到了應該去的人身邊。她伸展雙臂,將沉藍擁住。把那個男人抱在懷里的一瞬間,她只覺得被幸福溢滿,溫暖柔和。原來,被愛著的人愛著,是這樣的感覺。從此之后,她只愿和他執(zhí)手相看,就此偕老。
然后時間就這樣流水一樣滑過去,
在沉藍常駐吳州第三年的初夏,他被招到京城,半個月后,于這兄弟二人的齊心協(xié)力之下,第二次權(quán)臣清洗,于沉若登基的第六年,于焉展開。與六年前的那次不同,這一次的整肅倚靠的是純?nèi)坏幕实鄣牧α?,除了皇帝之外,再沒有任何既得利益者?;屎蟊恢敢晕仔M之罪,投入冷宮,當夜自殺,其家星夜被執(zhí),而其他的權(quán)門也遭遇到了各色不等的懲處。世人皆道,那只于王座之上六年時間不鳴不叫的鳳鳥,終于向上天展開了華麗豐美的羽翼。在半個月后,這場權(quán)臣的剪除徹底平定,沉藍踏入沉若的寢宮,看到地上還有一攤尚未收拾干凈的鮮血。那是一個自以為得寵,向沉若要求赦免父兄的妃子,被他冷酷的拒絕,觸柱而亡之后,遺留的鮮血。
沉若似乎沒讓人收拾,殿里一派凌亂,沉藍皺著眉繞過鮮血,向內(nèi)而去,珠簾一動,他的兄長披散著一頭猶帶水氣的長發(fā),無聲走出。他剛剛沐浴過,身上一襲素色輕泡,襯著眉心一抹丹紅,越發(fā)顯得如畫眉目間有一種單薄的優(yōu)雅。
沉藍是來辭行,沉若心不在焉的聽他說著,一邊抓了個帕子擦拭著自己的頭發(fā),聽著聽著,隨手將絲巾一擲,打斷了沉藍的話。
“阿藍。”
“嗯?”
“我要你幫我找一個人?!?/p>
沉藍沒來由的心里一跳,微微躬身,詢問沉若要找誰,那個有著單薄美貌的帝王,忽然露出了一個近于哀傷的表情。
“錦繡?!彼p聲說,“我要找錦繡?!?/p>
沉藍覺得自己的心臟被重重擂了一下,他站在當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然后沉若慢慢坐下,垂著雙肩,再沒了一點朝堂上的意氣風發(fā)。沉藍覺得自己看不下去,胡亂應了就要出去,卻一把被沉若抓住了長袖。然后他驚訝的發(fā)現(xiàn),沉若的指頭在微微顫抖,然后用力得連指節(jié)都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