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在北邙山上,封印著一個神仙。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或者為什么會被封印于此。偶爾會有人在傳說中住著神仙的洞口張望,卻只看見里面漆黑一片,根本沒有所謂的神仙。
“爹,”孩子仰起頭,小手抓著父親的一根手指搖晃,聲音脆脆的,“為什么神仙會被封印???神仙不是應(yīng)該很厲害的嗎?”
父親慈愛地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爹聽你爺爺說,這個神仙的確很厲害,他是自愿被封印的?!?/p>
“自愿?為什么啊?住在山洞里很好玩嗎?”
“傻孩子,山洞里又冷又黑又潮,怎么會好玩?”父親背起草簍,一把將兒子抱起來,讓他騎在自己肩上,打開籬笆做的院門,大步向不遠處的河邊走去,“神仙做久了,也會累的。”
……
神仙做久了,也會累的。
心累。
沉香不屑地嗤笑一聲。自愿被封???那人分明就是被開天神斧重傷到失血過多、無力反抗,為了茍且偷生,才不得不被封印的。這五十年來,沉香從來沒有想過要給他療傷,連一根草藥的莖葉都沒有帶進洞里去過。
萬一那人好了,豈不是又要為禍三界?他絕不會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果然,剛剛進洞,便看見冷玉床上躺著一抹白,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痛,他的手緊緊抓著床沿,身體顫抖得厲害。沉香眼底微微一動,轉(zhuǎn)而又變成幾分厭惡,根本不加理會,而是往周邊環(huán)視了一圈:“這些東西,你怎么弄進來的?!”
他說的自然是洞里那些簡單的家具。一張?zhí)夷咀?、兩張同樣樸素簡單的凳子,和旁?cè)立著的一個紫檀木做的書架,上面整整齊齊地擺著幾本書。
冷玉床是沉香從真君神殿搬來的,算是外甥為舅舅做一點事;再者,楊戩根本起不了身,若是連一張床都不給他,他恐怕要活得更加痛苦。但是這桌子凳子書架,他卻未曾想到過,即使他知道這些東西,楊戩是需要的,尤其是書。
“師父給我送來的,”楊戩說著,不覺打了個寒戰(zhàn),歇了一陣才繼續(xù)說,“……你太久沒來過,他不放心?!?/p>
“他不放心?不放心怎么不把你帶走?對了,我都快忘了,你那個師父根本不懂法術(shù),恐怕連進洞都費了很大功夫吧?!背料阕I諷著,把手中的食籃放在桌上,“被你害苦了的三妹特地讓我給你送來的。怎么樣,要吃么?”
楊戩臉朝里躺著,心里再痛,也不會在人前顯露分毫,只說:“我不吃。你拿走吧?!?/p>
“不吃?不吃也得吃下去!”沉香端著碗筷,氣勢洶洶地大步走來,“我娘辛辛苦苦幫你做飯做菜,你卻還要糟蹋?由不得你!”說罷,愣是一手把楊戩連拖帶拉地拽了起來。
楊戩身上的傷從右肩橫到左腹,又從沒有人來為他醫(yī)治過,經(jīng)他蠻力這么一陣拉扯,痛得差點昏過去,哪里還吃得下飯?一股腥甜涌上喉間,他按住胸口,用力將鮮血咽下。等疼痛稍稍過去,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和拒絕,就聽見碗筷摔落的聲音——沉香一怒之下,竟是把碗筷都砸了:“真是我欠了你的!以前你對我百般為難,我卻得顧念著你是我舅舅,顧念著……顧念著我的心意,一次次幫你找借口?,F(xiàn)在你落魄到這般境地,我卻非但不能殺你,還得在這里伺候你!”
楊戩勉強笑了笑,道:“你該殺了我的?!?/p>
這句話卻仿佛是揭開了沉香的傷處。沉香道:“你……好,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我偏要讓你活著!”說著就低頭去看那地上的碗筷。米飯都滾在地上,有些臟了,顯然不能再吃。他知道楊戩受不了不干凈的東西,便收拾利索了,將碗筷拿去附近的山溪洗洗干凈,又進來盛了小半碗飯,夾了些素菜端過來喂他。楊戩卻仍然不肯吃。
“飯菜是我娘做的,你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她再清楚不過。這是她的一番心意,你何必還要白白浪費呢?!楊戩,你難道當真是鐵打的心么!”沉香一邊著急他不吃點東西可能真的會死,一邊又氣他這求死的心,氣自己還放不下對他的感情,看著他如今這般孱弱的模樣,心里居然還會有所不忍。
感情這種東西,果然是勉強不來的。小玉再怎么對他好,他都沒法說服自己愛她;可是楊戩呢,楊戩只是在害他,他卻……他卻泥足深陷,愛上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楊戩見沉香微微偏著頭,稚嫩的臉上寫滿了復(fù)雜的心緒。這孩子啊……還是和以前一樣,什么都藏不住。忽然,衣衫遮掩下,沉香頸側(cè)一道傷疤映入楊戩的眼簾。
這道傷八成是新傷,又不像是被刀劍砍的。問題就在于,沉香法力絕不算低,為何會讓人在這般致命之處留下傷痕?若是以前,楊戩自己去查查也就罷了,但如今他出不了洞,除了沉香和玉鼎真人之外,誰也見不到。再三猶豫,他還是問出了口,話語間卻難免有些尷尬:“你怎么傷的?”
像是被觸到了逆鱗一般,沉香反射性地一把捂住了傷處,起身走到桌邊收拾東西:“這與你無關(guān)!你不吃,我走了!”
楊戩對沉香是有愧的。沉香還是個孩子,他不懂什么是情愛,才會對他產(chǎn)生那樣的欲望。楊戩本不該那樣殘忍地拒絕他,甚至還利用他的這份感情,一次次地逼迫他,讓他往自己安排的道路前進。無奈當時楊戩身不由己,為了救出三妹,他連自己的性命都顧不上,更何況是……
但這對沉香來說,還是太不公平了吧。
更何況,如今他還這般照顧他……三妹的兒子,他的本性終究還是善良溫柔的。
這么想著,楊戩蒼白的唇畔又浮上一抹釋然的笑意,按著腹部的手又忍不住緊了緊。他吃力地用手肘和手掌撐著身子,慢慢躺回床上。冷玉床性寒,這一躺下去,身上便猛然顫了一下。楊戩蹙緊了眉,緩緩運起護體法力,勉強維持著正常的體溫。
上回玉鼎真人來看他的時候,說過要給他另外搬一張床來。楊戩看他實在辛苦,便拒絕了。玉鼎真人以為他是舍不得糟蹋沉香的一片心意,氣鼓鼓地罵:“你那外甥連對你好一點都不會,卻還非要做出一副不計前嫌的樣子來。他把冷玉床搬來,這不是要你的命是什么?!”
當時……他是怎么回答他的?楊戩合著眼,迷迷蒙蒙、斷斷續(xù)續(xù)地想。是了,他大概是說:“沉香還小,想不到這么多。”玉鼎真人當即就氣得吹胡子瞪眼,要不是看在他傷重不愈,恐怕早就沖上來拿蒲扇抽他了。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是生是死,都怪不得誰。
……
沉香一回到華山,就看見楊嬋等在門口,焦急地徘徊著。他上前喊了一聲“娘”,楊嬋面上現(xiàn)出笑意,迫不及待地打開食籃看了一眼,只見里面的飯菜雖然沒怎么動過,卻畢竟是少了,迭聲問道:“二哥他吃了對不對?他吃過了是么?”
為了安撫母親,沉香只好撒謊說楊戩吃了一點,但吃得不多。楊嬋依然喜不自勝,接過食籃:“二哥肯吃一點就好……不然他傷得這么重,萬一……”轉(zhuǎn)而又喃喃地道,“只要他……就有救了……”
萬一?這兩個字竟然輕易將沉香的心攪得一片混亂。在楊戩那么強大的人身上,也會有“萬一”發(fā)生么?再想想他如今的模樣,其實又怎能再讓人把他和“強大”二字聯(lián)系起來呢。
萬一他死了……萬一有一天,他進洞去卻只看見楊戩的尸體,那……沉香越想越亂,雙拳在袖中用力握緊,想到自己房里還有些益氣補血的仙丹,雖不能療傷,好歹卻能暫時保命。也罷,就把那些仙丹給他送過去,千萬不能讓他死了。
就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
忽而天上黑云傾軋,狂風(fēng)大作,耳邊傳來一陣野獸的怒吼聲。沉香心底一驚,暗道這畜生居然來得如此之快;又生怕連累了家人,便急飛上天,現(xiàn)身在妖獸面前,高聲道:“畜生!你有本事就跟我過來!”轉(zhuǎn)身便往西北方飛去。那畜生長相并不可怖,只是一只眼瞳銀藍、羽毛燦金的鷹,個頭龐大非常,翅膀一扇便卷起颶風(fēng),引頸一鳴就回音萬里。它見沉香轉(zhuǎn)身跑了,未作深思,這便追了上去。
卻說沉香走歸走,卻只想著引開妖獸,根本不知道該往哪里去。眼看就要被追上了,而此時離華山也有一段距離,下面是一片靜謐的湖泊,剛好便于相斗,便從腰間拔出開天神斧,與妖獸戰(zhàn)成一團。一人一鷹斗了十幾個回合不分勝負,沉香故意賣了個破綻,讓那只鷹啄在了肩上,向后摔去。果然天上就拋下一座寶塔,向妖獸罩了過去。孰料妖獸兇悍非常,金翅一扇,生生撲滅了寶塔噴吐而出的火焰,轉(zhuǎn)而向云頭的李靖飛去。
“沉香救我!”李靖高呼一聲,他雖然號稱托塔李天王,法力卻遠不及沉香哪吒等人,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可說完全是沾了手上寶塔和哪吒三太子的光。沉香半跪在湖畔山石邊,抹去嘴邊的血跡,冷笑了一聲:“李靖,陛下指你我二人共擒此妖獸,你卻袖手旁觀這么久,現(xiàn)在還指望我來救你?!”
鷹隼蠻力極強,幾下便迫使李靖丟下了手中兵器,步步退讓,防守不能。只聽那鷹隼長鳴一聲,這便要啄斷李靖的脖子,沉香方才執(zhí)起斧頭向鳥喙投擲過去。孰料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火尖槍堪堪劃過李靖頸側(cè),“錚”一聲暫退了妖獸,同時也把沉香的小斧震飛出去。哪吒在云端橫槍而立,怒視沉香:“劉沉香,我哪吒當你是兄弟,你卻為這點小事就要殺我父王?!”
沉香拾起小斧,忙起身解釋道:“哪吒大哥,你誤會我了!”
“莫談什么誤會與否!今日我哪吒收拾了這頭妖獸,必定要給你個教訓(xùn)!”說罷,哪吒駕了風(fēng)火輪,提了火尖槍,向鷹隼直沖而去。沉香見狀,為求與哪吒解除誤會,也駕云與鷹隼相斗。鷹隼見前方來了兩人,也許難敵,便索性在云端立直了身子,用力鼓起了翅。一時間狂風(fēng)大作,黑云滾滾,這許多神仙竟沒有一個抵得住它雙翅的颶風(fēng)。
這時,厚重的黑云中忽然飛來一個人影。那人穿了一身玄絲黑衣,墨黑眼瞳,微卷的黑發(fā)中夾了幾束暗金青絲,看起來斯文俊秀,臉色卻蒼白得緊,身形也是十分纖薄,手上更連一件武器都沒有,就這么靜靜地立在云頭,衣袂翻飛。他目光沉沉地看了一眼沉香,便轉(zhuǎn)向了鷹隼,揚聲道:“我知你妖法無邊。若我今日贏得了你,你便認我為主,改名為‘逆天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