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命定的孩子依舊緊跟我像一道遠(yuǎn)方的光，

那些年少甜蜜的眼，那道舊傷口。

——路易斯·塞爾努達(dá)《現(xiàn)實與欲望》

我是茍延殘喘憑著條卑賤的命攀爬在溝壑峭壁上的藤，可她卻是有恃無恐活在清晨與黃昏下的花。

1

邢怨比我小了九歲。

我每次在廚房圍著與我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違和沖突的花圍裙手里菜刀鍋鏟不斷切換為那個住在隔壁不愛回家的小煩人精做飯的時候，都在想一個問題。

這小煩人精怎么每次來身上都有傷？

其實那會兒我也不大。起碼在這個玩命賺錢的黑色圈子里我算是個用了五年才平地而起的小孩了。但邢怨每次在我抽煙給她抹藥然后利索把醫(yī)藥箱收起來趕她走的時候，她都會蹙著她比我見過的同齡小孩要清秀細(xì)軟多的了眉毛，晃著那條好像讓我扛在肩上稍稍用力就會折斷的藕色芊腿。

“田柾國，我不夠漂亮嗎？”

2

其實在邢怨還沒搬來之前，我就見過她了。說點慚愧的，雖然我平時都是握著厚重的拳套斷了人的骨頭廢了人的舌齒，但我私下卻對攝影極其感興趣。

這也是不讓邢怨進(jìn)我房間的原因。擺在床頭柜的是我剛來倫敦時打了好幾份工日夜奔波省吃儉用買來的第一部雖簡陋但功能很好的相機。

我對邢怨沒什么好隱瞞的，也可以說不需要隱瞞。她并不知道我那臟得像是倫敦大雪天烹飪店大媽掃帚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般的工作，只是她那個按捺不住藏在心里對于所有未知事物都過于好奇讓我頭疼的心眼，成為了在她眼里永遠(yuǎn)無法踏入那間房間的一道不可破解的牢固門鎖。

那里睡著我對她懦弱廉價見不得光的隱晦愛意。

3

在倫敦的那長達(dá)八年的時候不只有無窮無盡的金錢游戲和需要廢棄痛感與情感用污血白骨填飽的擂臺，還有躺在重癥病房奄奄一息的母親，欠了一屁股債后落荒而逃名存實亡的繼父。

邢怨和我說，在我那個年紀(jì)的時候有人還只是撕破了壓制他們展翅翱翔的書香文卷替自己丟掉了長達(dá)十二年生不如死的萬米長跑而歡呼雀躍，有人還浸泡在長輩與父母美其名曰畢業(yè)獎勵的天堂里無法自拔，有人還會緊緊擁住從此要分道揚鑣的短期愛人，前一秒熱淚盈眶后一秒?yún)s重新忘卻昂揚。

她問我當(dāng)時在哪兒，在干什么，在想什么。我只是又點燃了一顆已經(jīng)抽了八年卻依舊能帶給我坦蕩灑脫的劣質(zhì)香煙，把所有回答都藏在了朦朧了我與她的煙與蹉跎漫步在二層小樓不遠(yuǎn)處泰晤士河上的零碎哀怨。

她也沒在問下去了。我們沉默了有一根煙的功夫。我抽煙很慢，吸完一口要回味會兒才能接上下一口。

我將咬在我后槽牙用嗆鼻酸喉的煙氣才足矣安慰性咽回肚子里的坦白的罪魁禍?zhǔn)缀莺蒉粼跈跅U上熄滅，旋轉(zhuǎn)泯滅在指尖下的是一吹就散的煙灰。讓我沒想到的是，多年后讓我再次想起的會是母親的骨灰。

我看向了身旁紅了眼眶的小煩人精，她眼里好像蒙上了一層莊園里巨大粗壯的煙囪里吐出的一圈圈灰白丑陋的霧。我知道她為什么會又變成這個嬌氣樣子，但我還是選擇沒說。

“邢怨，回去吧。”

她抬起胳膊狠狠抹了把眼睛，讓我覺得又新奇卻又有種滑稽的可愛。她扭頭又看向了我，但這次不像以往是小心翼翼的，也不是被我趕到門口對我比中指時候倔犟無奈的。

我想我大概是醉了，可我明天還要去打拳，哪來的喝醉一說。但為什么我從小煩人精那雙上挑的眼睛里看見也紅了眼睛的我。

邢怨“別再推開我了，好不好？”

?

小煩人精最后還是哭了。就算她在陽臺摟著我用凌亂又生澀的吻地向我袒露她早就顯而易見卻一直被我避而遠(yuǎn)之的愛意時，也只是踮著腳尖哼哼唧唧地要面子似叫我閉眼睛。可我拽著她總是在我面前穿得單薄暴露的衣領(lǐng)貼著她的額頭再三詢問她時，她又咬上我的鼻尖罵我啰嗦，挺身后盡管是處于心疼小心翼翼地挺弄，小煩人精卻跟在我傷痕累累回到二層小樓前讓我駐足觀察的趴在電線桿下軟趴趴的小狗一樣由小聲地嚶嚀到被痛感支配碰撞著細(xì)細(xì)碎碎地哭出了聲。

“田柾國，你混蛋?！?/p>

“你再說？”

小煩人精的哭聲又高了一個調(diào)，尾調(diào)藏著狡猾滿足的嬌吟。

田柾國“邢怨，你后不后悔？”

我本來以為那句話只會散在咯吱作響的破床上與滿屋子的旖旎混沌里。在釋放后一個普通的喘息里，小煩人精卻抱住了我汗涔涔的脖頸，送上唇不輕不重在我脖子那顆痣上落下一吻。

邢怨“不后悔。田柾國，你聽清楚，我不后悔?！?/p>

那會兒邢怨眼里難得的堅定不移是我在此之前從沒見過的，就像她躲在衣領(lǐng)下一聲不吭的玫瑰紋身。

我覺得她真的好傻，好傻，好傻。

“邢怨，你就一傻瓜。”

她又往我鼻尖上咬了一口，我又覺得她像小狗。

“追了你屁股后面半年還裝模作樣晾著我，你才傻?！?/p>

我第一次露出了呲著牙齒的笑，她說我嘴唇下那顆細(xì)小的痣都笑沒了。我抬眼瞟了一眼放在床頭柜上的相機，讓她快點睡。

#·

景江“我大概還是不能對邢怨坦誠相見，也許這就是我們曾經(jīng)認(rèn)為轟轟烈烈的愛碎裂坍塌的前因后果，只怪我無法毫無保留地去愛?！?/p>

景江“邢怨是個沒安全感又愛強撐硬裝成熟的小孩，直到有一次我被服用了興奮劑犯規(guī)的對手打到失去了意識被送到醫(yī)院從死亡邊緣救回躺了足足兩個星期的時候，剛一睜眼，當(dāng)我看見了睡在我身旁那渦無數(shù)次被我偷偷親吻的頭旋，鼻尖酸澀的感覺比醒來時下意識的口舌干燥還要強烈?！?/p>

景江“小煩人精就是小煩人精，又哭哭啼啼地要上手打我卻像是反應(yīng)過來什么收回了毫無攻擊力的小拳頭。她看了我一會兒，埋在我懷里哭了起來?！?/p>

景江“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小煩人精一個月前剛過完生日。她也才十九歲?！?/p>

景江“她眼里的蠟燭是承載許諾渺小心愿的愿望瓶，我眼里的蠟燭是照亮唯一屬于19歲女孩彎了眉眼的笑，以及她刻在我心頭一字不落的卑微承諾?！?/p>

#·

“田柾國，永遠(yuǎn)留在倫敦，永遠(yuǎn)陪著我?！?/p>

“前提是，我要你歲歲平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