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傷兮,病西施矣。無人憐兮,笑過恨矣。何為愁兮?無人應矣。何為情兮?一人答矣?!薄?/p>
那個夜晚,誰又知道不只緣怨一個人傷悲……
在那古橋上,玉娥落抬眼默然望著那瀧瀧清月,天色陰沉,細月穿過殘云,映得橋上佳人眼眸含淚泫然欲泣。
她咬著下唇,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右手緊攥芊芊指尖狠狠掐進掌心,右手已差不多血肉模糊了,指尖上有血,手上也有血。
玉娥落的左手執(zhí)一酒壺,右手早已輕輕擰開蓋子,醇馥幽郁的酒水全被灑在橋上,女子隱忍不甘又爽朗的笑聲也隨著酒香消散,怕是誰也會當她已經(jīng)癡狂了。
李儒肯遠遠便看見了她,擦了擦臉上的汗,走近了些,才低低叫了一聲:“師姐……”
玉娥落沒有看他,只是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聲音微微發(fā)顫,當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你怕是不知道,我曾經(jīng)是……”
話未說完卻是哽咽了,聲音也停在這里。她遲疑了,害怕了。
“怎樣?”
“我曾經(jīng)想要放棄。”說完,她指了指這座橋。玉娥落還是沒有吐露實話。
“就在這里,我親眼看著我的娘,她……她扔下我了??粗莻€背影我就,我就知道她當時是拋棄我了吧…”
“或許……她還在找你,只是不知道……”
玉娥落搖了搖頭,愈發(fā)哽咽聲音斷續(xù),透著傷悲無奈:“不,不對。我記得我是哭著喊她娘,怎么挽留她的……但是她不肯回來…她不肯,她說她不是我娘?!?/p>
“十歲的時候,我練功受傷了……我再去她那兒,想看她,她趕我走,不見我。沒有關系,我可以等呀!”
“我就靜靜的等啊等,在緊關的門前等啊等,等著那鵝毛大雪都停了,她連門都沒有出…從那以后,我就知道,我沒娘了……”
“可……”
玉娥落又一次把他打斷,直勾勾地看著他,目光渙散沒有焦距,木然地笑不達眼底:“不,不對。我還記得她那天要帶我去逛廟會,可是她沒有帶我去,然后……”
她捂住了腦袋,痛苦地癡笑起來:“她把我親手交給了孫班主,呵……她想過我才七歲嗎?才七歲!”
“師姐……”又是一聲。
“你走吧?!?/p>
三分乞求三分哀嘆,她漠然地低聲道了一句。
“可是——”
“沒有可是了,九年之前的事情又翻舊賬了,不要說了…”
她站直身子,控訴一樣厲聲自語——
“那時生辰,不是你問我會不會回來的嗎!”
“那是我親口說的,你在我就一定會回來嗎!”
“你說啊…你說你為什么不要我……”
“你還說過,我永遠是你的女兒,你永遠不離開我。”
“你還為什么……”
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又涌了出來,玉娥落眨了眨眼睛,又是一個讓人感覺奇怪的假笑。
“你說啊,到底是為什么呢?到底是為什么呢?”
寂靜的夜里,回答她的是一份沉默。但她還是不相信,又問了一句。
“到底是為什么呀?”
又是一陣沉默,她像明白了似的點了點頭,放棄了……
她不是茅塞頓開了,而是厭了,厭倦了一切。厭倦了她所記憶的一切,她真的累了,煩了,乏了,更傷不起了,也氣不起了。
九年前的事情,就如同一把尖刀,在他的心上劃下了一個口子,而這個口子,九年沒有消散,在夜晚還會隱隱作痛,九年之后,它變成了一道疤……
今天,玉娥落親手把這道疤撕開了,她撕開的不只是這疤痕,更是她曾經(jīng)還藕斷絲連的情。
她抬頭望了望他,原先站在那里的人已經(jīng)悄然離去了。
玉娥落笑了,笑中還帶著隱隱的淚,像在自言自語,可并非在自言自語:“問我可有悔,我惟二悔。何二悔?我一悔負了他十年,二悔……”
她又是一陣笑,似嘲笑,嘲笑自己這么煎熬,只為了多看一眼說所謂的娘。
“娘呀,您為何棄我?又為何讓我父謀反?使家破人亡?!?/p>
“娘,您又為何把我姐姐……”玉娥落說不下去了,還是像自言一般,說了一句:“你好狠毒呀,真是最毒婦人心呀?!?/p>
還依稀記得回憶里小姑娘的一句承諾——“娘,只要你在,我就會回來的。”
那個她已記不清模樣的女人簡簡單單說了一句:“好。”
這是對玉娥落承諾嗎?罷了罷了,真是諷刺。
“這次刀馬旦之后,再無玉娥落!”
看不清是誰說了這樣一句話。因為人漸漸散了,天漸漸暗了,夜?jié)u漸沉了,月亮漸漸沒有了光影,一切都是那么朦朧,那么零散……
就這么度過了那個漫長的夜,在古街旁的橋頭,一個裝未卸的女伶人。
那個夜是那么黑,那么讓人害怕,沒有一絲絲人眷戀的,是那么讓她害怕,但她只能在漫漫長夜里流淚啜泣,什么都做不了。
她雙目一垂,看看了一個人,那個人在她的眼中是那么迷蒙,像霧一樣。但隱隱感覺,是那么讓人不安:身穿一襲黑衣披風,只看得出她是一個女子。
夜,漸漸過了;天,漸漸亮了;日,漸漸升起了;月,漸漸褪去了光芒。
第二天清早,戲班子里的人都在吊嗓子,玉娥落才笑著回來,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妝也還是那個妝,戲服也還是那個戲服。
殤淵瞥了她一眼,搭話道:“娥落,你……”
話沒有說完,迎面就頂上了一句冷冰冰的話:“我沒有事,今天早場唱什么?”
趙緣怨臉頰微紅,含羞帶怯地小聲說:“今天不上早場,沈府小公子周歲宴……”
玉娥落一抬頭,無黯然的眸子沒有一絲波瀾,那眼神中,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生氣。只有那一抹笑容了,只可惜那笑容也沒有往日的無憂無慮,反倒是顯出幾分嘆息之意。
“你沒事吧?”李儒肯看見師姐回來,忙不迭追問一句。
“干你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