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他們雇的汽車下午才到,廠長發(fā)動了除看機器外的所有員工充當(dāng)裝卸工。就連準(zhǔn)備一同去大慶探查開辦書法培訓(xùn)班的大書法家鄭春光也汗么流水地跟著干得呼哧帶喘的。趙老師更是車上車下的揮起了指揮棒,那神態(tài)簡直棒極了。
上次鄭明和趙老師同去大慶要賬,一路里鄭明沒少糟賤趙老師。一方面心里盼望著趙老師能要回來錢,像他嘴上說的那樣:敲著酒瓶兒響,揣著支票還;另一方面他也心存趙老師和他撲了個空或者干脆要不回錢來的心情。失望之余還會冒出點兒竊喜來:該!讓你大牛皮吹得山響,別的老師一次賣個萬把的貨已經(jīng)很是興奮了,可你一次竟然賣了二十幾萬,還把兩塊四的定價改成了四塊八,哼!演砸了吧?!可趙老師只滿足了他一個愿望,不是支票,是嘩嘩作響的百元大鈔,二十幾疊,有整有零兒的。把鄭明的背包撐得滿滿登登。吳老板長得雖說有點兒對不起觀眾,是鄭明等東北人眼里典型的南蠻子,可那只熟練的手?jǐn)?shù)起錢來如錦鯉翻花般令鄭明眼花繚亂。不但事情如此的美滿,令鄭明欣喜之余深感愧疚,還摟草逮了個大兔子。吳老板與他交割完畢后,主動拿出一套中學(xué)生常用的各科練習(xí)題來。這類東西鄭明見過,印刷廠也印過這類的練習(xí)題,都是應(yīng)各學(xué)校之約,由學(xué)校負(fù)責(zé)編寫,然后由廠子印刷。屬內(nèi)部資料的復(fù)習(xí)題,只是需要量大了些。鄭明想都沒想,一口應(yīng)承下來,特意與廠長通了電話。廠長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只要不是盜版書,量越大越好。
二人酒也未喝好,收拾起行囊即打道回齊。回到廠子后,趙老師當(dāng)然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當(dāng)了一回主角,由廠長出錢到川味大酒店里一頓神造。之后,連鄭明都累得腳后跟兒踢著后腦勺般地晝夜加班兒忙活了一個多月,吳老板需要的第一批貨連同鄭明的第二批字貼全部印刷完畢,現(xiàn)如今正整裝待發(fā)。鄭春光有些日子不見鄭明去自己的牧心齋了,找了半天也找不見。一聽說他們大慶的業(yè)務(wù)紅紅火火,不免生些妒意,也想趁機尋些營生來,便求好友帶他一起去。鄭明當(dāng)然不好一口回絕,故此,幾人相跟著一同坐上汽車直奔大慶。
三人與卡車司機一路車輪滾滾喜氣洋洋地朝大慶進發(fā)。
那司機是個跑長途的老油條,一路上節(jié)目不斷。剛開始還聽了一些小品、二人轉(zhuǎn)之類的,后來干脆把錄音機也關(guān)了,三人全豎起耳朵來聽司機山南海北的滿嘴里跑東風(fēng)。不過這司機看得出來這三人的主次,時不時地和坐在后座上的趙宏雁老師打溜虛:“我說趙老師,您肯定是這廠子的大老板吧?這么年輕就能干到這份兒上,可真是少見?!?/p>
后座上的趙老師習(xí)慣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兒,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司機旁邊的鄭明給眾人發(fā)了一圈煙,接過司機的話茬:“不怪是玩車輪子的,眼睛就是好使,這是俺們藍圖印刷廠的經(jīng)營廠長兼辦公室主任,大學(xué)畢業(yè)并且才華橫溢,只到大慶待了三天就簽了二十幾萬的生意,并且還一個子兒不少地拿回來。我們原來那本兒的定價是兩塊四,人家一去,四塊八!廠長還怕人不給錢,趙老師一去,二十幾萬花花響的四位老人家馬上光臨,順便又訂了幾十萬的貨。我這小業(yè)務(wù)員跑半年也沒人家一次的買賣大,不服不行!”鄭明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聽起來讓人起雞皮,可還是言不由衷地冒了出來,并且你一看他那天真的神態(tài),又讓人不得不信。
趙老師忙睜大了眼睛警惕地看著鄭明。
“鄭明,你別忽悠我,今天還沒喝呢。”
“哎,——”鄭明連忙宣誓:“趙老師,我這一家子可以作證,我鄭明服過誰?雖說那價格是吳老板主動提出來的,可是如果沒有你說話,咱廠長敢臨時改那大楷本的封皮定價?趙老師你放心,這次到大慶咱還住鴻運賓館,廠長把差旅費已經(jīng)給咱們備足了,等到地方辦完事兒,我請你和春光放開量喝,看你倆誰的量大?!?/p>
對鄭明這番言不由衷的話,趙老師一言不發(fā),把眼睛深深藏進鏡片兒后面的那道縫兒里,不停地吞吐著鄭明敬上來的“希爾頓”,心里卻想:哼!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反正你該給我的全都給了,我光腳的還怕了你穿鞋的?
鄭明知道自己一時不會令趙老師轉(zhuǎn)過彎兒來,畢竟相識這一年多,自己有意無意間刺激人家許多次,但自問自己也算是對得起他了。雖說趙老師的業(yè)務(wù)量確實驚人,加起來恐怕比齊市的業(yè)務(wù)大了許多,但他的回扣也是最高的,并且每次都要求提前付清,還不包括差旅費用,再要拿捏可是你趙老師的不是了。
趙老師身邊的鄭春光很知就里,不緊不慢地吐了一陣煙卷兒,看看要冷場了,才慢慢吞跟旁邊兒的趙老師打招呼:“初次見面,我這本家也沒介紹清楚,現(xiàn)在才聽出點兒滋味兒來,原來鄭明上次去大慶是跟著你去的。”
趙老師嗯了一聲,那動靜聽著不太情愿。
“介紹一下,在下鄭春光,牧心齋書畫社負(fù)責(zé)人?!?/p>
“啥?鄭春光?”
趙老師的手趕忙遞了過來,同時睜大了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習(xí)慣性地扶了扶眼鏡。
在黑龍江西部最大的這座城市里,你可以不認(rèn)識市長,甚至省長,但你絕對不可以不認(rèn)識鄭春光。這三個字是鶴城各大百貨公司、商場、企業(yè)及知名單位掛著那些個金字招牌下面的三個小字。所以,鶴城有這么一則笑話:說你可以不認(rèn)識扎龍的丹頂鶴,但絕對不可以不認(rèn)識大書法家、大詩人、牧心齋書畫社的大老板——鄭春光。趙老師的眼睛仿佛也放出了“春光”:“你是那位書法家鄭春光?”
“正是在下,絕對不敢假冒?!?/p>
“哎呀,久仰!鄭明你看你這個人,怎么也不介紹清楚了?真是的!我說鄭老師,我老婆托了好幾個人從你手里買過字,花了好幾百的人情錢才得手,沒想到今天在這兒……幸會!幸會呀!我去過你的牧心齋,不過沒見過你?!?/p>
鄭春光忙解釋說自己太忙,也不愿常在那兒,一般是講課、教書,屬閑云野鶴之類的人。店面一般由老婆看著,老婆不愿去的時候,姐姐和外甥也幫著答理,所以難以相識。趙老師極盡仰慕之情,讓鄭明感動之外還覺得很是不舒服。暗念:你們都是知識分子,我鄭明是白帽子?轉(zhuǎn)念又一想,現(xiàn)在趙老師正春風(fēng)得意,且讓他得意著,我掙我的孔方兄,與他吃這些無謂的干醋干嘛。索性不聽了,轉(zhuǎn)過身去獨自享受起希爾頓來??伤麄冎g的談話還是有一些鉆進了鄭明的耳朵,此刻鄭春光正說他:“不用問,他肯定喝多了?!?/p>
“嘿嘿嘿”,趙老師笑了:“看來你們倆真是好朋友,挺了解他。我們從薩爾圖(大慶的一個區(qū)名)坐汽車到八百坰的時候,這小子連北都找不著了,我們住在鴻運賓館喝第二頓的時候,沒等喝到一半兒就吐了個滿懷豪情,那男高音!簡直就是咱東北的帕瓦羅諦?!?/p>
“不用你說,我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鄭春光似乎和趙老師是一個教研室的老師在分析他們班里的淘氣學(xué)生:“他這人,二兩富裕白一灌,先是唾沫星子翻飛地跟你說相聲,然后再抽個冷子跟你玩文字游戲。文化高不高不知道,可你要是不注意,用不上幾句話就能把你領(lǐng)到高粱地里弄一臉的高粱花子?!?/p>
“對!太對了,太形象了。”
趙老師的眼睛又大了些,還露出那么一點兒欣喜。
鄭明聽著不太對味兒,連忙揭發(fā):“那我也比你強,春光,你忘了你那次喝多了,褲腰帶沒系嚴(yán)實,結(jié)果像你的名一樣春光外瀉,人家笑你你還訓(xùn)人家,‘看什么看,皮帶頭兒’……”
“嘿嘿嘿……”
“哈哈哈……”
嘻嘻哈哈的一陣玩笑過后,駕駛室內(nèi)的空氣熱烈了不少。鄭春光又從自己兜里掏出紅梅來遞給趙老師一支:“趙老師,換支國煙,鄭明這小子什么都是國產(chǎn)的,就是這煙兒缺德,不是‘希爾頓’就是‘良友’,要不就抽‘萬國路’,掙了點兒錢就忘了當(dāng)初他抽的‘羚羊’了。我告訴你,給他當(dāng)頭可得當(dāng)心,這小子的大腦袋里不知道裝了些什么稀奇古怪?!?/p>
鄭明的眼睛里像似裝滿了委屈,心里卻挺高興的,心說:春光,就照這樣發(fā)展下去,你小子就沒白陪我來??勺炖飬s還滿是委屈:“春光你想咋的?你老兄可嘴下留情呀,誰還沒個禮拜天兒?趙老師你別聽他的,咱們這些日子處得還可以吧?我鄭明除了愛沒事找事說個即興的相聲外,還真沒別的毛病,說相聲的規(guī)矩就是倆人兒互相諷刺,時間一長,做下病了。”
“趙老師你聽聽,這小子比***還能辯,他那張嘴我們都知道,那年拍電影《勿忘我》的攝制組在哈拉海附近拍外景,正好我們在文聯(lián)辦的一個創(chuàng)作班學(xué)習(xí),也是參觀開了開眼。好家伙,這小子居然混上了那位當(dāng)年演小羅卜頭的那位明星坐的車?yán)?,跟人家侃了一道兒,臨走還問人家,自己的眼睛、腦袋像不像當(dāng)年她演的那個小羅卜頭?我們都知道他,指不定什么時候就給你齜出一只象牙來。你們在鴻運他鬧沒鬧什么笑話,說給大伙解解悶兒?!?/p>
“別提了,他吐了個昏天黑地不說,服務(wù)員過來告訴他小點聲,他還問人為什么,服務(wù)員只好告訴他:‘樓上已經(jīng)讓一個單位給包下了,正招待北京來的點子大王’,你猜這小子想干什么?”趙老師故意頓了頓,那神態(tài)令鄭明很不舒坦。鄭春光又笑了:“不用問,肯定是精神一振,然后要上樓去跟人理論,沒錯吧?”
“太正確了!”
趙老師摘下眼鏡來擦了擦鏡片兒,感慨萬千般地說道:“他小時候尿炕畫的什么圖恐怕你也知道吧?”
鄭春光忙回答:“那有點夸張,不過我們相處了十來年,鄭明這小子的特色我是略知零點兒一二,不過我這位本家還是有兩點好處:一是不摳;二是有點歪才。你們這大楷本就是我們倆打了個賭,我輸了,在嫩江飯店請他吃的飯,結(jié)果錢還沒夠,連帶著他也破產(chǎn)了。你還真別說,那天他喝得挺美,還真沒鬧出什么新笑話來?!?/p>
鄭明聽到此處,立馬來了精神,老婆的叮囑又忘在了腦后,很怕本家的話茬子被別人接了去沒了自己的機會,趕忙接下話茬:“本來嘛,一個點子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靈丹妙藥?他一來大慶就還能再穩(wěn)產(chǎn)五十年?那相聲說得多好‘給糕點廠出了個主意,救活了一家蠟燭廠’。一點兒都不假,點子再好也不該神化,這也不怨人家,咱中國人就是喜歡造神,老是覺著自己六神無主,非要請個爹來供在自己的頭上。你再看那服務(wù)員那個勢利,還有保安,為他一個人,一層樓都給封鎖了,就差凈水潑街,黃土墊道了。你等著指不定哪天人家攤上點兒什么緋聞啦、偷稅啦什么的,沒準(zhǔn)兒又該罵人家什么呢?!?/p>
正位上的司機也是個閑不住的主兒,很怕鄭明的話茬子掉下來砸了腳面子:“別管怎么說,那家伙可真有能耐,一個點子就賣四十萬,我得玩多少天輪子才掙得那么多?不懂!”
“這個你當(dāng)然不懂”,趙老師絲毫沒有感激司機方才的恭維:“孔夫子說過,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操心的永遠要比費力的賺得多,這是在中國,要是在外國,一個點子還不止幾十萬呢。遠的不說,就說日本吧,掏糞工每個月都拿幾十、上百萬日元。”
鄭明最恨的就是小日本兒,好像他的老婆是讓日本人給奪去似的,所以也特別的恨尹及伊的煩趙老師的奴才相。但現(xiàn)在這位點兒正興,當(dāng)初他擔(dān)心人家不給錢,但現(xiàn)在人家不但給了錢,而且又訂了近百十萬的貨,廠里為這正忙不停地加班加點。到嘴邊兒的話又讓他給咽了下去,打了幾個滾兒,捏成三扁四不圓的活絡(luò)話溜了出來:“那是,人家日本還說啥,聽說吃碗面條要成百上千地花?!?/p>
“啥?面條要成百上千?那是啥面?”見多識廣的司機聽出了鄭明的話茬子,故意虛張聲勢地一打方向盤,汽車在馬路上打了一個晃兒,嚇得趙老師直喊:“小心……”
鄭春光此刻冷靜得如同雕塑一般,內(nèi)心里還是對他的這位本家產(chǎn)生了些看法:看來本家鄭明是比從前進步了不少,不過還是沒改掉他的老毛病,太不沉穩(wěn),還那么愛搶話,唉!老弟,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些話是俗氣,可是管用,嘴里馬上附和:“小日本兒的面條是不賤,可人家的彩電、汽車比咱們可賤得多,普通人家都買得起,就像咱們騎的自行車一樣?!币贿呎f,一邊使勁用膝蓋頂了頂鄭明的后座:“趙老師說的話確實有道理,讀者文摘里登過一篇文章,說的是中日友好協(xié)會主辦的一個夏令營的故事。簡單地說,日本選了五十名小學(xué)生,中國也選了五十名小學(xué)生,組成了一個夏令營,到內(nèi)蒙古草原上野營。每天要走若干的路、吃若干的苦,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日本的孩子贏了。其中一位日本議員帶著孫子來參加這個夏令營,結(jié)束的時候,議員說:‘我們沒有打過你們,可我們的下一代一定會戰(zhàn)勝你們’?!?/p>
趙老師的眼睛又大了許多。
“怎么樣,不光是我說吧?”
“未必”,鄭明絲毫沒有理會鄭春光的信號,還是一臉的不服氣:“春光,你說的那個什么夏令營里的孩子都是北京人吧?有湖南的沒有?張北的呢?有四川貴州的嗎?再近一點兒說,有內(nèi)蒙和咱黑龍江農(nóng)村的孩子嗎?你說大象是鞭子還是柱子?北京的兒童占中國的百分之多少?中國有多少兒童光腳丫子走十幾里的路上學(xué)?我可不是有意抬杠?!?/p>
鄭春光笑了,眼神兒里說出了另一種意思。
“鄭明,你這不是抬杠,你這是偉大的愛國主義,可我們也不是漢奸。你可要知道,大清帝國是怎么亡的?亞洲第一大海軍是讓誰給打得全軍覆沒的?落后就要挨打,這年頭沒人會相信你的理想主義。咱們發(fā)明的火藥是用來當(dāng)喜慶的響兒聽,可人家學(xué)會了卻用來轟開你的國門。這是在中國,如果要是在日本,你做的這個大楷本要不讓人告?zhèn)€傾家蕩產(chǎn)就算我白說。”
鄭明啞口,司機也無言,鄭春光旁邊兒的趙老師像是睡著了,閉著眼睛一聲也不吭。
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一時占了上峰。
乖巧的司機此刻打開了錄音機,一位不知名的二人轉(zhuǎn)演員正起勁兒地唱著《王二姐思夫》:
“王二姐坐繡樓,眼淚汪汪……”
其實此時的趙老師并未睡著,腦子的轉(zhuǎn)速還比平時快了許多:這個亦鬼亦神的鄭明是啥意思?半路上殺出個一家子來,不相信我?回扣我早拿到手了,監(jiān)視我?那是廠長應(yīng)該干的,看今天這樣子廠長也不認(rèn)識。也不對,這小子真像他說的那樣,他是鄭春光,按照廠長平時的愛好,也應(yīng)該是和我的態(tài)度差不多,怎么廠長視而不見似的?看來是廠長探子的可能性最大。如果是,他來干什么?監(jiān)視誰?我?還是鄭大頭?監(jiān)視我沒有必要,監(jiān)視鄭大頭?看倆人兒的親切樣也不像,看來此行得小心些……
趙老師這次真的是多慮了,其實鄭春光的加入,連鄭明事先都沒準(zhǔn)備。廠長這些日子忙得眼睛成了兔子,頭發(fā)成了雞窩,哪有時間搭理這些閑事兒。車剛到的時候,鄭春光一直坐在駕駛室的副座上,鄭明還是個丟三落四的主兒,里外這么一忙活,還真就沒把趙老師的擔(dān)心放在心上。趙老師平素里本就是個細(xì)心人兒,冷不丁的冒出個意外來,還真容易叫人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