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皮張福林死在了大慶市的讓湖路區(qū)與薩爾圖區(qū)之間。

這大慶市的規(guī)劃與國內(nèi)各大、中城市的規(guī)劃不同，區(qū)與區(qū)之間的間隔非常大：從大慶站到最遠(yuǎn)的紅崗區(qū)要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即使是最近的讓湖路與薩爾圖的兩區(qū)之間，也要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那次他們在一次行動中，大眼皮無意間幫助地方上破了個大案，一個假幣販子連人帶贓地撞在了他的槍口上。本來他是去看四類，順便找他打聽一個飛賊的下落，不想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前見倆小個子和一個傻大黑粗的漢子打架。福林眼尖，見那倆小個子的身形舉止一定是自己的同類，其中之一被那黑大漢制住，另一個拿著扣子投鼠忌器。

福林心說，這倆哥們兒真行，都到這情況了居然還不掏槍?即使是人多不開槍也可以嚇唬嚇唬嘛。這功夫那黑大漢制住身下的便衣，正對旁邊一個嚇傻了的小子喊說：“還不快跑?！蹦切∽恿嘀鴤€密碼箱，正要轉(zhuǎn)身跑，福林此時正做出決定，先把那跑了沒幾步的家伙一腳踹了個跟頭；轉(zhuǎn)身就把腰里的扣子扣在那人的手腕上；一回身如拎小雞般把那家伙拎到道邊的門市房邊，找了個帶鋼筋防護(hù)網(wǎng)的窗子就給鎖上了；返過身去從那黑大漢的背后迅速地左右手配合一按一端，就把正自忙活的黑大漢的右臂給端了下來。那漢子護(hù)痛，當(dāng)即松開左手去護(hù)右手，他身下的小個子連忙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就把那個人給鎖上了。五分鐘不到的時間里，福林接連制住了倆人。這也難怪，他在某野戰(zhàn)軍的特務(wù)連里年年是業(yè)務(wù)技能考核前三名的主兒，三五個小子根本靠不上前。

當(dāng)下旁邊的那位松了一口氣，主動上前與他握手說話，福林忙說：“先別謝，你們是哪兒的?他們又是干什么的?”那人忙說：“我們是市里刑警隊(duì)的，這倆小子是假幣販子，被我們盯了好長時間了，前些日子跟丟了，想不到我倆休班在這里碰見他們，再找人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上?！币粫r人群散去，被端了胳膊的黑大漢狠狠地看了看福林說：“幫忙的朋友，再幫幫忙好不好?”福林一見那人已被反扣上了，知道他跑不了了，過去又把他的胳膊給他端上。那人忍住疼，一直不眨眼地看著福林。福林見過的這類人多了，也就沒太在意。

人常說：“大江大浪容易闖，小河溝里愛翻船”。福林作夢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死在這人的手里。那假幣販子是一個專做這類生意的團(tuán)伙里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素以黑、狠著稱，可那傻大黑粗的腦袋里卻生了些狐貍的心計。他那里進(jìn)去了，外邊的兄弟忙上下打通，往出撈他。真別說，不到一年的功夫，這人弄了個保外就醫(yī)的由頭跑出來了，一出來即沒了影子，當(dāng)然黑呀黃的照做不誤。福林一有事就好往四類這兒跑，四類這兒偏就路過農(nóng)貿(mào)市場。

那小子早打探明白，福林外號大眼皮，是鐵路上的刑警，這小子心說：你他媽的一個鐵路警察，偏好管我這段兒，早晚我有你好看。這天福林找上四類，問他一個飛賊的事，四類說：“你說的這小子我不太熟，咱去讓湖路找趙鵬，他倆是一個屯子里出來的?！备Ａ忠粏?，趙鵬在讓湖路扣了個蔬菜大棚，現(xiàn)在也是小老板。倆人在四類的酒館兒里吃了頓飯，出門搭了一輛出租車即奔讓湖路來。

福林下車時天已快黑了，又在四類的酒館里磨嘰了一陣，他們由薩爾圖出來時，天已大黑。車開到兩區(qū)之間的僻靜處時，兩輛轎貨一前一后地夾住了他們。車?yán)锏乃念愐豢床缓?，拉上福林下車就跑。跑了沒幾步，見福林早被人一棍子打倒，一幫子人上去輪起片刀就是一通亂砍。四類返回身來高喊說：“各位朋友，我是薩爾圖的四類，給我個面子，咱有話好說?！闭f著話從兜里掏出卡簧刀來上前就是一通亂舞。他一個小偷，偷錢的技藝不錯，挨揍的能耐也不錯，就是打人還得再學(xué)。

眼見著張福林躺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知，不覺如死了老娘般大吼著胡亂筆劃。三下不到，也躺在了地上。打了人的歹徒們見倆人都躺在地上起不來了，又翻了翻他們的兜，把四類的大哥大和福林的BP機(jī)都搜了去，這才各自坐上汽車，順便把那輛出租車也給劫走了。

四類先明白過來，知道肯定是遇見仇家了，也顧不得多想，連忙過來抱福林。見福林的身上粘乎乎的，知道是血，一摸他的后腦勺，好像塌進(jìn)去一塊。顧不得自己一身的傷，背起福林就走。張福林一米八十九的大個子，體重近一百一十公斤，居然被四類趔趔勾勾地背起來走，看來這人一急了眼力氣真就可以超長發(fā)揮！

四類背著福林正走著，聽后背的福林吃力地小聲說著什么，連忙細(xì)聽。福林?jǐn)鄶嗬m(xù)續(xù)地說：“薩爾圖、刑警隊(duì)……周?！賻拧彼念惷靼姿囊馑迹R上機(jī)械地重復(fù)說：“薩爾圖……刑警隊(duì)……周?！賻拧币恢钡接鲆娨惠v拉輕油的罐車，他還在路上晃晃地走著，嘴里嘟嘟囔囔地重復(fù)著：“……刑警隊(duì)……周?！賻拧_爾圖……刑警隊(duì)……”

鄭明著急忙慌地下了火車，出站口時鄭明還與站務(wù)員吵了一架。那小子也是，鄭明只是簡單地催促一句“快一點(diǎn)兒”，那位馬上火冒三丈地與他喊。鄭明的嗓門都夠大的了，他的嗓門還高，拿著鄭明的車票就是不給。旅客們敢怒不敢言只好都等著，看著他倆在那兒喊。外邊一個接站的喊了一嗓子說：“哎!你是不是渾身難受，想做一回桑拿?”那站務(wù)員一聽，當(dāng)時連屁也不放地把票遞給鄭明。

鄭明出了站口一看，竟然是門里木。連忙過來招呼，門里木還是那樣靜靜地與鄭明說話。他是來接站的，鄭明又熱心地問了與對方的聯(lián)系方法，并把自己的電話告訴給對方。倆人說了幾句話，門里木接的人到了，鄭明也告辭，到站外坐上摩的奔金瑛的家來。

　　開門的是金嬸。才幾個月不見，金嬸像是又蒼老了許多。接過鄭明買的水果來，給鄭明拿拖鞋，嘴上還說：“家里啥都有，買這些干啥?”

鄭明與金嬸打過招呼，急急忙忙地奔內(nèi)室里來。金瑛在床上平躺著，瘦了許多，也白了許多。她旁邊的人倒把鄭明嚇了一跳：大半邊紅赤赤的臉上羅列著一道道紫筋，那面相令鄭明直起雞皮。見鄭明進(jìn)屋，連招呼也不打，起身就走。

鄭明心知是金玨，也不好多問，連忙三步并作兩步到金瑛身邊，那神態(tài)像是久別的戀人重逢一般令人感動。

　　“你咋的啦?得的啥病?咋不說一聲?”

　　鄭明想把所有的問題都提出來。

金瑛淡淡一笑說：“沒啥，就是貧血，你咋樣?事兒辦得如何?”鄭明連忙把北京的好消息告訴她，又如向領(lǐng)導(dǎo)匯報一般，把事情這兒添了點(diǎn)兒油那兒加了點(diǎn)醋，這兒添了幾枝那兒加了幾葉地一通敘述，把金瑛的白臉說成了粉色，才想起來喝金嬸給他倒的茶水。

金瑛抱著那只流氓兔，出神地看著鄭明，把鄭明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找個話茬，這才想起來問大眼皮的事，問說：“福林是咋死的?不會是讓人給打死的吧?”金瑛嘆了一口氣說：“真就是給打死的，主犯沒抓著，抓著了幾個從犯。聽冬來說，他要去抓一個飛賊，去找大慶的眼線，遇上了仇家，讓人給砍了七十多刀，唉!”鄭明被金瑛一說，渾身一緊，不由得又起了一身的雞皮，但還是不信，說：“福林那大個子，那身手，咋能……”

金瑛說：“聽說剛一下車就讓人一棒子給打倒了?！眰z人說著話，金瑛又掛了個電話，告訴對方鄭明到了，請過來。

鄭明心生忐忑，心說：難道他給古冬來掛電話?不想問，可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你給誰掛電話?”金瑛笑說：“看你那德性，是咱們同學(xué)，是她告訴我大眼皮死了，我家冬來才不會說。”鄭明忙問說：“是誰?”金瑛答：“是賈春穎?！豹?/p>

　　“賈春穎?……是不是那個梅里斯的蛤蜊?”

金瑛被他逗得肚痛，笑說：“你還記得你給人起的外號。”鄭明答：“當(dāng)然記得，小眼兒大嘴，就那鼻子還將就，放在了中間。我給她起外號，她還告老師，老師批完了我非叫我解釋。這有啥解釋的?梅里斯在嫩江西邊，梅里斯的蛤蜊不就是西邊兒的貝殼嘛?！?/p>

金瑛又被他逗笑了，說：“鄭明，你的記性真好，連上學(xué)的事兒還記得。”鄭明被她夸贊，心里更加自得地說：“那當(dāng)然，你記不記得，小學(xué)四年級，老師讓用“笑瞇瞇”造句，提問福林，福林站起來，眨了眨大眼皮說：‘我當(dāng)上解放軍，笑瞇瞇。’完了自己還傻笑。”

金嬸進(jìn)屋來倒茶水，見女兒與鄭明有說有笑的精神了不少，連忙倒了茶水顧自出去。鄭明說到興奮處，坐到金瑛身邊抓了一下她的頭發(fā)問：“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小學(xué)時的一段課文?”金瑛說：“我哪有你的好記性?”鄭明說：“你應(yīng)該記得，就是那段，”說著話又抓了一下金瑛的頭發(fā)接著說：“飼養(yǎng)員，姜大伯，牽著小?；貋砹?。那時候你梳著小辮兒，要下課時，我拽你的小辮兒，你都沒告老師……”見金瑛定定地看著他，不由得含了淚，握住金瑛的手小聲說：“你好好養(yǎng)病，我馬上就要成功了，等我成功了，在大連給你買房子，再開格格大酒店?！苯痃吭卩嵜鞯纳砼?，幽幽地說：“鄭明，有你這些話我就知足?！?/p>

倆人正自說話，忽聽客廳里有人講話，連忙分開來。鄭明重新回坐到沙發(fā)上。剛坐好即見一女人推門進(jìn)屋，鄭明抬頭一看，不認(rèn)得，那人卻尖著嗓子說：“鄭明——鄭大頭!見了老同學(xué)咋連話也不講?”鄭明細(xì)瞧了瞧，知道是賈春穎，卻故作不知地問：“老同學(xué)?你是哪一位?”金瑛笑說：“你看這鄭大奔兒，都快四十的人了，還那么沒正形?！闭泻糍Z春穎坐到自己身邊來，鄭明故意看了看賈春穎，見這老同學(xué)不愧姓賈(假)：眉毛細(xì)細(xì)的，紋成彎彎的上弦月——假的；眼睛大大的，還割了雙眼皮兒——假的；頭發(fā)金黃的，卷成時髦的淑女式，不用問——假的；一張嘴還露出倆金黃色兒的牙來，更不用問——還是假的。

咱們的寶貝疙瘩嘴欠剛要說話，見金瑛那里拿眼看他，連忙正色說：“這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想不到十幾年過去，老同學(xué)你倒是越發(fā)漂亮了，老同學(xué)在哪里發(fā)財呀?”賈春穎沒在意，說：“鄭明你還是那么貧嘴，我在通信段上班，接我媽的班。我們上班兒的哪有你這大廠長厲害，聽金瑛說你都開工廠了，啥時候雇工人言語一聲?！?/p>

鄭明連忙說：“可別提了，我們哪有你這大國營滋潤?！币娊痃衷谀抢锟此?，忙又拉回話說：“老同學(xué)，你咋知道大眼皮死了?”賈春穎回說：“大眼皮的對象都是我介紹的，對了，明早八點(diǎn)，咱們都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門口集合?！庇謱痃f：“瑛子，明早我來接你。”三個人又談了一會兒閑話，又在金瑛家吃了頓飯，鄭明又把賈春穎送回了家，這才自已回家睡覺。

　　第二天，鄭明早早地起來趕到醫(yī)院，找到賈春穎。賈春穎正在同學(xué)堆兒里集份子錢，鄭明一見都是同學(xué)，連忙上前打招呼，又隨了禮。賈春穎悄悄告訴他說：“金瑛在門口的那輛桑塔納車?yán)??！编嵜髅φf：“同學(xué)一回，我也好好看看，送送吧?！辟Z春穎說：“你沒見這么多的警察，還能用得著你?”鄭明一想可也是，也不再執(zhí)意，找到金瑛乘坐的車鉆了進(jìn)去。

　　一上午的時間里，又是追悼會，又是瞻仰遺容的一陣忙亂。五大三粗的大眼皮變成了白白的一小堆兒骨灰，眾人又把他送到大乘寺邊兒上的北滿烈士陵園才算結(jié)束。鄭明見著了一身傷的四類，想上去與他說句話，可見他早已哭得昏天黑地，由幾個警察攙著，忙擦了一回眼淚躲開了。

　　鄭明又去金瑛家陪了她兩天，才知道金瑛的病很重，天天上午有護(hù)士給她打吊瓶。問家里人，大家都避而不談，只簡單地說是營養(yǎng)性貧血。鄭明也不好多問，只是裝出笑臉來嘻嘻哈哈地陪著大伙兒又打撲克又玩麻將的閑扯。金玨也不再躲避他，時不時還被鄭明逗得捂住嘴笑。

這天，鄭明正在金瑛的床上與金玨在那里“拱豬”，時不時偷一張牌，卻又被金玨發(fā)現(xiàn)，扯了耳朵罰他。鄭明讓金瑛做裁判，金瑛卻不回答，只微微笑著看他倆鬧。

正鬧間，忽聽腰間吱吱響，一看是自己的傳呼，鄭明一看是北京的號碼，不由得一陣心跳，連忙去衣架上自己的夾克衫里取電話。金瑛說：“家里有電話為啥不用?顯得你是大老板?”鄭明已經(jīng)把電話拿了出來，被金玨一把搶了去把玩，還小驚大怪地說：“姐，這不是你的電話嗎?咋的……”看了看尷尬不已的鄭明不由得嘻嘻一笑說：“大奔兒，你也會不好意思啊?”鄭明不答言，拿起茶桌上的電話來打。聽了沒有兩分鐘，即放下電話問金瑛說：“哈時候還有去北京的快車?”金瑛想了想說：“明天早上有，但要后天早上才到，今兒個晚上有一趟，明天晚上就能到，不知道平齊線修完了沒有?要是通車了還是坐今兒晚上的車，啥事兒這么著急?”

鄭明說：“北京的袁偉明來電話，他們的老總周同輝回北京了，明天待一天，后天還走，讓我方便的話去見上一面?！?/p>

“那你還不去?”

鄭明連忙告辭了姐倆，又回家準(zhǔn)備了一番，先去火車站買了車票。還好，平齊線剛剛修通。鄭明買了票，又去廠子給廠長打了聲招呼，廠長給他拿了些路費(fèi)，鄭明推辭不要，廠長說：“窮家富路，還是拿上吧。”辭了廠長出來?；氐郊依?，見老婆正給他準(zhǔn)備“上車餃子”，心生感激，忙給老婆打下手，吃罷了餃子，又睡了一覺，電話的鬧鈴把他吵醒了，急急忙忙去車站，登了火車奔北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