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云彩越積越厚、越積越多,由西北邊兒逐步向東南方向壓過來,刮過來的風(fēng)里都帶著一股子濕氣,大街小巷里的人們都開始往回跑,眨眼間沒了蹤影。這天兒,連傻子也會知道,這場雨肯定小不了。
盲流子這些天的活動半徑明顯地小了不少。它也愛交朋友,原來交了個老蘇頭,可那老頭子不知為啥悄沒聲地沒了。四嫂對它也不錯,可那個叫公主的臭三八欺懷,只要它往四嫂的身邊兒一靠,它保證筋鼻子瞪眼地亂哼哼,用不了幾年都快成老幫子的玩意兒了,還擱那兒臭美,哼!三八。不過這些天它挺高興,那個原先不常來的小子,大伙兒都喊他叫鄭明的,這段時間里常來。盲流子知道,只要他一來,那中午或晚上自己必定會有骨頭啃。有骨頭啃對盲流子來說,那就是天下最美的享受。不過它也覺得出來,鄭明來得是勤了些,可是給它的骨頭是越來越少,那骨頭上的肉也越來越稀,連筋頭巴腦都不剩。不過盲流子不生氣,它只要一見著鄭明就會搖頭晃腦外加擺尾巴地打招呼,鄭明這小子也夠意思,來了必定先與它打招呼,搞得它挺自豪的?!笥崖?
這天,盲流子剛剛會完崗下的花花,抬頭一見天陰下來了,知道必定有場大雨,連忙顛兒顛兒地往回跑。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了自己的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還沒到家卻聽見了一聲悶雷,隨后一道亮亮的閃電撕開了烏云,老天像是給撕開了一道口子,大雨呼地一聲如傾盆一般下了起來,把一身卷毛的盲流子淋成了落湯狗。
四耗子和鄭明在食雜店的大太陽傘底下支了桌子正準(zhǔn)備喝酒,眼看著大雨呼地一聲下來了。鄭明見盲流子給澆了個精濕,不覺靈機(jī)一動,轉(zhuǎn)身去屋里拿了一塊肥皂,拉過盲流子來混身上下打了一回,又把它往雨里推。盲流子不愿意了,邊哼哼著抗議邊自已尋思:人家這里凍得夠嗆,你咋還把人往雨里推?可是拗不過這小子,又讓大雨給沖了一遍。不過接下來可好,他回去給自己找了一條毛巾來擦,自己再抖落抖落,趕忙回自已的窩里。心思今天保證有骨頭吃,不用看,聞就能聞出來,是崗上老齊家燒雞的味兒。鄭明和四耗子倆人這邊剛喝了沒幾口,那邊安大胖子頂了雨出來捅水溝,見鄭明和四耗子正自在雨中傘底下滋潤,酒蟲子也給勾了出來,打了把傘就過來了。進(jìn)屋去尋了一只凳子,又找四嫂要了一雙筷子、一個杯,在四耗子身邊坐下來就倒酒。四耗子連忙聲明說:“胖子,咱可說好了,只有三兩。”安大胖子忙討價還價說:“酒我添,半斤,半斤可以吧?”四耗子說:“不行,你一喝到半斤我們可就遭罪了。你還不像鄭明,喝多了大不了嘮叨,你可是個武瘋子。”安大胖子忙許愿發(fā)誓地說:“四哥,今天我要是喝多了就不是我爹揍的。”四耗子一見,也不好說啥,三人開始一邊喝酒一邊吹牛,你過五關(guān),我斬六將地一通神侃。一頓下來把雨都侃停了,可他們還自在那里侃。鄭明對這安升本沒啥好印象,可是自打他與老蘇頭辦過那件事之后,總覺得自己好像欠他點(diǎn)什么;再加上自己長了一臉的抹不開,所以每逢自己與四耗子喝酒他來湊時也不好說什么。正自吹噓間,里間的四嫂叫他,稱“電里有話”……鄭明先把桌上啃剩的雞骨頭收攏了給盲流子捧了去,然后才過去接電話。一聽是賈春穎,忙問這賈代表有啥事,一邊心里暗自嘀咕:好不容易趕上老婆去開家長會,自己有時間輕松一下,她一來電話,又輕松不了了。果然,這賈春穎法人代表令他火速趕往榮昌大酒店二樓的包間,稱有貴客要陪。鄭明想說:還火速?你給車錢?又一想人家平素里沒少花錢,有整無零地貼補(bǔ)自己,雖說前些日子不陽不陰提過股份的事,自己給辦完了之后她也很是積極地開展業(yè)務(wù)。談成談不成的倒其次,畢竟在熱火朝天地干,比起在沈陽的那些光吃不做的日子要好得多。想畢連忙掛上電話,與四耗子和安大胖子道了回別,自去向暉街上招出租奔榮昌大酒店來。
這是一家鮮族人開的酒店,足足比金瑛當(dāng)年開的格格大酒店大了一倍多??墒遣恢獮樯?,自打金瑛出事后,只要是一到這類酒店里來,鄭明的心情就是灰了巴嘰的。即便是在沈陽的張士酒店,他懷里摟著小英子,可心里頭卻還想著金瑛。所以,一到這類酒店來多半他會醉,語言聽著也不美,像六十五度的小燒,帶著一股子沖勁兒不說,還含著一股子生酒坯子味兒。
上了酒店的二樓,離著老遠(yuǎn)他就聽見了公鴨嗓的聲音,這聲音只一次他就記住了,是哈爾濱那位呂主任介紹來的連毛胡子的陳禿子。鄭明尋聲走去,見正對著包間門兒的是賈春穎,背對著他的是那個叫陳和平的陳禿子,邊兒上的那位挺文靜的小伙兒卻不認(rèn)識,看模樣像一個人……可是想不起來。與眾人打過招呼之后才想起來,這人確是與呂主任長得像。賈春穎把呂家老三給鄭明介紹完之后,四人一同喝酒,賈春穎又乘人不注意在桌下給鄭明遞給二百元來。鄭明知道,今兒個又是他算賬。當(dāng)下眾人又扯了一回閑話,那陳禿子又把大鵝燉土豆里的大鵝造了若干塊才書歸正傳地說起業(yè)務(wù)上的事。稱自己當(dāng)年曾在乳品行里干過,有一些個熟人,想去呼蘭一趟。呂家老三再打上他哥的旗號去一趟訥河,相信短期內(nèi)就能搞到業(yè)務(wù),水平不高可就沒辦法了。鄭明一見這仁兄竟與趙老師一樣,連吃帶喝不閑著不說,外帶著還在說話,心說:高!——實(shí)在是高!眼見著一海碗的大鵝燉土豆就只剩下土豆了,忙夾了一口土豆說:“其實(shí)這大鵝燉土豆里的土豆最好吃,味兒全跑到土豆里來了。”剛說完話下邊就挨了一腳。陳禿子卻反駁他說:“你那是瞎白話,土豆永遠(yuǎn)是土豆,它不過是借了點(diǎn)兒大鵝的光而已?!闭f畢又吃了一塊肉。賈春穎見鄭明又要犯喜怒形于色的毛病,又在底下狠踩了他一腳,說:“來,咱們?yōu)榱嗽鄣倪@項(xiàng)防偽事業(yè)能夠成功干一杯?!闭f畢帶頭一飲而盡。鄭明一邊偷著齜牙咧嘴,一邊摸起杯來附和。陳和平那里卻還是一臉的滿不在乎,對鄭明說:“小老弟,你的文化不淺哪?!辟Z春穎連忙說:“陳大哥,你別介意,他是我的技術(shù)人員,專門管干活兒的,不會說話。”陳和平卻說:“我不在乎,我這人就是喜歡吃肉,還特別能吃,這肉就是比菜香。你知道咱中國的足球?yàn)樯短卟贿^老外?那就是肉吃得少,你讓他每天吃五斤牛肉,他自然而然就能比現(xiàn)在強(qiáng)。”鄭明被他的高論所折服,剛要附和幾句,一見賈春穎又在那里把眼來瞪了,忙低下頭去禁了聲。四人又說了一回閑話,見天色已晚,這才分頭去準(zhǔn)備業(yè)務(wù)上的事。
鄭明付過了對方的出租車款,見賈春穎還自在路邊站著,又招了一輛出租車,請賈春穎上車。賈春穎白了他一眼,自己先自坐上去,鄭明坐在前邊司機(jī)的旁邊兒,扭回頭來問賈春穎去哪里,賈春穎說:“還能去哪兒?回家?!?/p>
一路里無話,賈春穎知道鄭明這小子面上里嘻嘻哈哈,可心里酸著呢。下了出租車后主動與他說:“天黑了,送送我吧?!编嵜髦缓脧?qiáng)打精神送她。拐了幾拐到了賈春穎住的樓房,她卻不上去,在樓間的小亭子里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鄭明一見,不覺一笑說:“你住這里?”賈春穎卻幽幽地說:“鄭明,陪我坐一會兒?!?/p>
鄭明無法,只好坐在她的對面,等著聽她訓(xùn)。賈春穎卻說:“鄭明,你生我的氣了吧?”鄭明咧嘴一笑說:“哪有那么多的氣?”賈春穎說:“鄭明,你氣不氣我也得說,金瑛回來等死時我去看過她,她說起過你,說過你們倆……她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這嘴?!?/p>
鄭明一聽她說金瑛,心里不由得一怔,但還是耐心聽她說:“鄭明,好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這些道理你比我懂,可你這都快四十的人了,怎么就管不住你那一張嘴?”鄭明想說什么,但還是忍住了,心說罷了,且聽她講:“鄭明你應(yīng)該明白,這世界有的人嘴大,有的人嘴小,你求著人家,你的嘴再大也是??;人家?guī)湍忝?,人家再小也是大。我要是像你這樣胡來,在單位里我能呼風(fēng)喚雨嗎?能愿上班就上班,愿回家就回家嗎?你說你今天土豆長、明天地瓜短的,人都要你給得罪光了。”這回咱們的寶貝疙瘩可忍不住了,說:“我得罪他?我得罪他干什么?可是老賈我就不明白,他是老板你是老板?他白給你干?他學(xué)雷鋒做好事?就像那呂主任,當(dāng)初我尊重他,他可好,拿著我走,干完了活還不給我錢,完了就打發(fā)這么個禿子來搞什么業(yè)務(wù),這不是明擺著欺負(fù)人么?他那叫呂三寶的兄弟還在那兒裝深沉,你卻老是找我的麻煩。我承認(rèn),我鄭明長得不好,我鄭明嘴不好,我鄭明不是東西,可我的防偽技術(shù)是東西呀!他搞業(yè)務(wù)又沒白搞,又沒搭錢,咱還得管他吃喝,這兒真正的客戶還沒見呢,咱倒讓他們給宰了個頭破血流的,你說我屈不屈?”
賈春穎見自己半天的話也沒他的一句話長,不由得又冷了臉說:“你不屈,我說過,你要想成龍就得忍著,不能因?yàn)樽约旱囊痪湓捘闾桨肼肪妥屓私o捅下來?!币娨粫r說服不了他,只好又重提舊話說:“鄭明,你聽不聽我的?”鄭明知道她下邊又有話,只好說:“我聽你的?!辟Z春穎說:“那好,”自兜里掏出錢來遞給他說,“去買火車票。”鄭明接過錢來又問說:“明早有兩班火車,一班是普快,但是直達(dá),票價二十五元一位,可是得起早;另一班是特快,到哈爾濱再倒汽車,與前一班是手套換兜子,可是錢卻要多近兩倍,好處是不用起早。你看……”
賈春穎見鄭明的頑皮相,不由得撲哧一笑說:“死鬼,扶我起來。”鄭明嘻嘻一笑搭過手去扶賈春穎起來,又給送到樓門口,說:“用我給您送上去嗎?”賈春穎笑說:“我家老九要是見了還不揍你!趕快去買票吧,別忘了明早掛電話通知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