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黑兒時，鄭明住的樓房小區(qū)對面的小花園兒里，聚了一幫子的“狼嚎”志愿者。這幫子“狼嚎”志愿者一到了點兒，就在小花園兒的一角圍成個半月狀。又有一班子的文藝愛好者們，把自己家里的破簫裂笛兒、舊二胡、爛洋琴什么的拿出來充做樂隊，還有一架缺鍵少鈕的手風(fēng)琴和一只濫竽在那里充數(shù)。

　　鄭明扭腰擺胯地踱步而至。先是不屑地駐足觀望，也想聽聽這些“野狼嚎”們的尖亮程度；繼爾又踮腳前蹭，似乎想與這幫子自娛自樂的下了崗的、退了休的蠅頭凡胎們拉近一點兒距離；再后來，索性也亮開嗓門兒充了一回“野狼嚎”。還真別說，真就找到了自己在嫩江邊兒上大聲嚎叫的感覺來了。

這些日子鄭明的心情很是不好，老婆軟硬兼施地成天勸他改行，鄭明卻也不軟不硬地搬出一套理論來回應(yīng)說：“我這個人是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那荒草甸子上長得最高的也就是水邊的葦子桿兒了?？赏蝗挥幸惶煊心敲匆魂囎?，好事的風(fēng)吹來一片榆樹錢兒，密密麻麻的草甸子不知為了啥又讓‘大眼賊’給掏出一個洞來，剛落下的榆樹錢兒還沒明白自己在哪呢，又讓‘大眼賊’扒出來的土給埋上了。偏巧當天晚上又下雨，過了不長時間，這榆樹錢兒糊里糊涂地鉆出來就成了一棵小榆樹。草們想攔也沒攔住，就這么歪歪斜斜、趔趔勾勾地那么自自然然地就長成了一棵樹。你說它高吧，比不上興安嶺上成片的落葉、樟子松；你說它矮吧，比這大片的葦子桿兒要高得多；你說它是塊材吧，歪七扭八的啥也干不成，你說它是廢物吧，它比那頂粗的葦子桿兒粗多了……。也許等到哪天它老了、死了，根子或許又碰巧被哪個藝術(shù)家發(fā)現(xiàn)，弄到手里摳巴摳巴做成根雕，許能賣個好價錢?！?/p>

老婆被他的榆樹錢兒理論給說得昏頭轉(zhuǎn)向，又與他吵了一回，索性連向暉街也不用他去，讓他待在家里給孩子做飯、洗衣。自思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今自己愿意，嫁了個兔子，只好跟了他滿山走。

　　鄭明自己賴在家里樓也不下，除了給女兒做飯，就是窩憋在家里整日看電視。不想電視又壞了，拿去修，人家說算了，這電視已經(jīng)是兔子拉血——沒治了。只好當做破爛賣了，又買了個舊黑白的六英寸，如小人兒書一般，還得如相聲里說的那樣，天線上邊掛塊肉才看得清。好在鄭明閑了手，只好又派上用場，把手摸著天線看電視。一邊看電視還一邊瞎尋思：人生一世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這句話用在我鄭明身上如今簡直是有過之而不及。電話欠費停機，手機丟了補不了，房費欠條隔三差五地貼到他的門上，電費水費也隔五差六地來湊熱鬧。咱們的寶貝疙瘩真的如大白蛆做夢一般想死(屎)了，尋思不如找宋老大、老蘇頭作伴去得了?？捎忠幌胱约阂粋€無名的愣頭青，幾年之內(nèi)竟然搞出了個全國獨家，雖說半當腰懸在那兒了，可一段時間里也惹得一些個知情的人們磨掌擦拳地做了一回夢，也算是演了一出冥冥大界群英會、滾滾諸公鬧公塵。指不定哪天再有一位識相的伯樂看中自己，自己要是死了豈不冤枉?況且自己這技術(shù)已經(jīng)通過了公安部防偽技術(shù)檢驗檢測中心的檢測，還應(yīng)該大有希望。想畢自找了一個臺階，下了樓來納晚涼。不期在小花園兒里遇見了一群野狼嚎們，竟激情博發(fā)地相跟著嚎了一回，倒也嚎出去不少的酸甜兒。

回到家里，見女兒補習(xí)未歸，老婆也不在家，又打開小人兒書電視來看。不過，不知為啥今天不用他手握天線，那電視卻異常地清亮，一個一臉燦爛的小丫頭正自那里甜甜地唱著：

“陽光總在風(fēng)雨后，

烏云上有晴空……”

　　鄭明突然地覺得滿眼里全是沙子，一邊擦淚一邊自思：小時候人家說我玩兒游戲好揚沙子，怎么如今這生活倒是沖我揚開了沙子?

這年冬天，下了一場好大的雪。鄭明正自家里觀雪，卻聽敲門聲。以為又是來收錢的，尋思我一個光腳的還怕了你穿鞋的不成?鼓起勇氣開門一看，卻是廠長。

廠長買了些個酒菜兒，遞給鄭明說：“如今連揀破爛兒的都有手機了，你咋的連家里的電話也停了?”鄭明卻說：“有啥辦法?”廠長說：“有辦法——喝補欣口服液?！焙俸僖恍?，遞過來一張紙來。鄭明一見又是年歷片兒，不由一笑說：“廠長，你這年歷片兒倒成了四色套印，買‘海德堡’了?”

廠長說：“那倒不至于到那份堆兒，不過換上彩印也不是啥壞事兒?？纯窗桑o提提。”鄭明心說：我哪能給您老人家改錯?拿起年歷片兒與廠長在廚房里邊喝邊看，不過這回廠長這“黑板報”印得確實不錯，文兒也挺有意思，叫從頭再來：

　　今年的年歷片兒，比起往年的“紅與黑”要受看多了，這盡管有做秀之嫌，但有條件抹一些“珍珠霜”，進而以更靚麗的面孔面對尊貴的用戶——這才是我們的本意。

　　本來大千世界就是多彩的，如果總是一味地重復(fù)著《紅與黑》，不屑說讀者感到乏味，就是司湯達大師本人也會膩味的。況且，落后總是要挨打，難怪人們正爭先恐后地用那“與時俱進”匯造出那么多的長短句子呢。事實上，歷史從來就沒有周濟過“與時非進”者。你知道，曾占全世界年產(chǎn)值一半的“康乾盛世”，那可是咱中華民族的榮耀，可后來固步自封了，又后來“東亞病夫”了，再后來列強瓜分了。至于咱區(qū)區(qū)的藍圖印刷廠，當然無法與盛世相比，可三十年來也曾小有名氣，可后來仍是鉛與火，又后來照例“紅與黑”，再后來只好呆與癡了。

　　但是，“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庇形活I(lǐng)導(dǎo)說得好：競爭嘛，無外乎是拼人才、拼技術(shù)、拼資金。我們來做你們的后盾，敝開新門市，添置新彩印，加上老誠信，總能客盈門。于是，吾輩又激情地唱下去：“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p>

　　鄭明不禁問廠長說：“我都四十了，還能……從頭再來嗎?”廠長嘿嘿一笑說：“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