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老屋有著將近60年的歷史。建造的時候看起來是很用了心的。柱子和房梁都是粗大結實的木頭。墻是泥墻,俗稱土坯,但是特別的厚,從正門門框處就可以看出來,目測至少有四十厘米厚。跟我們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房子一樣,這房子從側面看,房頂部分三角式。往往從三角形底部那里搭上一根根的橫梁,然后再用竹子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竹席鋪在橫梁上面,把房子分割成兩個部分,上面的部分稱為頂棚,其實也就是跟家庭居住面積一樣大的閣樓,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大,因為頂棚上的生物在夜間往往在不同人家的頂棚上來回穿梭,對它們來說,那不過是有一個個間隔的同一個廣大世界,一個人跡罕至的化外世界。頂棚上往往放著些雜物,下面是一家人的生活區(qū)。因為常年不打掃,頂棚上面往往灰塵遍布。就算是白天,這里也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一束束光柱從瓦縫隙中透進來,灰塵在光柱中起起伏伏,各個角落里明明暗暗,一堆堆雜物后面像是都躲著東西,正默不作聲地向外窺探。蜘蛛在這里安家,把蜘蛛網織得隨心所欲。老鼠也在這里竄來竄去,野貓于是常常輕盈地從相鄰人家的屋脊上走來,從頂棚的窗戶那里跳進來,把老鼠追得吱吱叫,然后一個猛撲把它們按在竹席上,一口一口地撕碎吃掉,吃得滿嘴鮮血,再舔舔干凈,老鼠的慘叫于是常常伴隨著我童年時的睡眠。有時候可能睡覺到半夜突然醒來一睜眼,房梁上正有一雙賊亮的眼睛在盯著你看,有時候,那可能是野貓,喵地叫一聲,慢悠悠地走了,可也有的時候,是一些奇怪的東西,在你恐懼得一動不能動的盯視中,這些東西冷漠地無聲地隱退在黑暗中。
為什么會有奇怪的東西,大概是房子老了都有些東西吧。不過我今天要講的不是那些東西,而是跟這個房子有關的一個傳言,關于這個傳言中的一個故事。因為這是我們這一支劉姓的祖屋,所以這個傳言講的是,這一支劉姓后代里,每一代人里都必有一個早夭之人。也許你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初聽說的時候我也這么想,但是也許讀完你就不會這么想了。
這個故事就發(fā)生在我一個堂哥身上。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經夭亡了。但是在家人的描述中,他皮膚微黑,兩只眼睛又大又亮,屬于狡猾搞笑的那一派,9歲,剛上三年級,剛開始學著用鋼筆,所以臉上總有一塊一塊的藍墨水痕跡。因為我家在村頭,在他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上,加上母親性格和善,所以他常常放了學在這里逗留一會兒,熱心地幫著燒燒火,跟弟弟妹妹玩一會兒,然后回到位于村子中央的家。
不知道為何宿命選中了他。故事開端于從我家到他家的那段距離上。從出事半年前開始,他對那段不到兩百米的距離產生了極大的恐懼。那段路上四戶人家,其中他家后面的兩家沒有像其他人家一樣沿著路邊蓋房子,而是往后退了二三十米的樣子,于是就在路邊形成了寬大約二三十米、長大約五十多米的空地,這空地上密集地種了些楊樹和槐樹,里面很是陰暗。這些樹都有些年頭了,樹底下腐爛的葉子,還常常有一些垃圾,地勢也有點低——可能也就是沒有人在上面建房子的原因,里面不知為何還常常積水,形成一個不小的水坑,幾乎常年都有水,我還記得自己童年時曾在里面踩著水底的垃圾和到膝蓋那么深的水玩——小孩總是很奇怪。我的小小的堂哥,沒有跟家人說清楚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只是家人偶然發(fā)現(xiàn),他每次經過那片空地時,就恐懼得不能自制,總是撒腿就跑,一路跑回自己家,然后砰地關上門,隔著門縫小心地往外看??v然有時候家人在身邊也不行,但是其他人看不到那片小樹林有什么。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半年左右,因為家里孩子多,父母一年到頭在地里忙活,所以雖然知道有蹊蹺,但也并沒有人放在心上。
夏末。洪水從村子后面的山上傾瀉而下,沿著泄洪渠到達我們家右方五十米的地方,那是泄洪渠的中間站,一個不過三十平方米的坑。這坑在丁字路的夾角處,過了這個坑,洪水漫過路沿,繼續(xù)往前。這坑平時是廢棄的,因為位于丁字路口,路兩邊村子里的村民常常在這里燒死人的遺物,我們家鄉(xiāng)有在人死后不管黑夜白天第一時間來路口焚燒死人遺物的風俗。我就見過很多次燒殘的席子和衣服,有時候里面還有染了瘟疫死去然后被扔到這里的死雞死鴨,我還見過一個被扔掉的死嬰。
那天下午五點左右,放學后,我的堂哥蹦蹦跳跳地從那個丁字路處走來,走到我們家,幫我媽燒了一會兒火。天氣很熱。他的爸爸,我的伯父也來到了我家,跟我父親在院子里閑聊。幾個鄰居從門口路過,隨口叫道,走啊,去水坑里洗澡去。我的伯父和父親閑來無事,想去看看,小堂哥也聽到了動靜,火也不燒了,飛跑出來,也嚷嚷要去。好吧,那就一起去吧。
水坑邊站滿了來自兩個村的村民,還有十多個在水里,很多小孩子也在那里玩,非常熱鬧。在水邊站了一會兒,堂哥對伯父和我父親說,我也要下水去。伯父和父親都不以為意,水不過到大人的腰那么深,一個近乎封閉式的死水坑子。堂哥于是就撲通跳了進去。但是下去就沒了影子。我父親覺得不對,和伯父一起立刻跳下去。摸了兩把沒找到堂哥,兩人都慌了,急忙叫旁邊的村民,“小孩跳進來找不到了,快下來幫幫忙?!彼永镦覒虻娜碎_始忙起來,岸上的村民也紛紛跳下來。小小的水坑里瞬間擠滿了人。到處都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他們一直忙到傍晚也沒找到堂哥。兩個村里幾百號人后來幾乎全都出來了,路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
沒有生還的希望了,村民們在疑惑中陸續(xù)上了岸。伯父也哭著上了岸,早聞訊趕來的伯母已經癱坐在路邊痛哭。我父親也上了岸。在路邊延宕了一會兒之后,我父親有點不死心,就這么巴掌大的地方,難道連孩子的尸體都找不到嗎?他又跳了下去。令人震驚的是,這一下去直接就撈到了什么,提出水面一看,正是堂哥。他已經完全停止了呼吸。他就被溺斃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一個三十平米都不到的站滿了人的死水坑里。
堂哥成了我們家族中第三代早夭之人。
家里人坐了一副小棺材,在山的西麓把他葬下。兩年后,我的爺爺也因病去世了。這次是看了風水,把爺爺葬在東邊,但是在同一座山上,爺爺?shù)膲災古赃吺且晃蝗ナ懒藥啄甑泥従?,叫振勝。然后有一段時間,奶奶每天做同一個夢。夢里堂哥更加瘦小,一副憂愁的樣子。他哭訴道,“你們沒有人管我,我的房子漏水,沒法住了。我也沒錢買東西吃?!眽衾锏哪棠谈f,“沒地方去為什么不去找爺爺呢?”“爺爺他整天跟振勝為了宅基地爭來爭去,吵架打架,根本沒空管我?!?/p>
奶奶醒來后跟家人說了這個怪夢,伯父和大堂哥立刻上山去查看堂哥的墳,伯父感到非常愧疚,他這些年一直派大堂哥關照死去的小兒子,可是大堂哥越來越懶散,已經很久沒來上過墳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雨水重開了墓穴,一條縫直伸到墓穴深處。他們修了墓,堂哥后來也沒再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