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小的時候,父母們在夏夜乘涼的時候,常常會講起村里李三的故事,講起那一段人與狼的糾纏。
夏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但是天空中有一點點微光。
然而是很涼快的。不遠處的其他地方一定下了雨,所以不光有陣陣不同尋常的風(fēng),而且風(fēng)里挾帶著絲絲涼意,這是夏日里難得的好時候。
因為自建的房子門窗都小,所以屋里反而是悶熱的。
李三家房前有幾個石條凳子,又因為李三老婆勤快,旁邊收拾得干凈整潔,再加上是路口,所以毫無意外地,外面常常聚滿了乘涼的人。
乘起涼來,無非是東家長西家短,他家的莊稼長得好,她家的莊稼長得差。
正閑聊的時候,黑暗中走來一條“狗”。它一聲不吭,靜悄悄地在人群外兜了幾圈,似是在靜聽人們的閑言碎語。然后又悄無聲息地溜進人群中間,因為黑,因為沒在意,它溜到李三兒子的木式搖籃前時竟然也沒有人在意它。
它在這農(nóng)村自制的老式搖籃前用力地嗅了幾嗅。李三兒子呀呀地叫著從搖籃里站起來,向它伸出手去,因為傾斜過度,差點要從搖籃里掉出來了。李三老婆這才注意到它的存在,發(fā)出噓聲低沉地假裝威脅道,“去!狗!還鉆到人群里來了!”
沒有人在意它,它定定地看著那小孩站了一會兒,無聲無息地從人群中鉆出去。
因為外面實在太涼快,而屋里又太過悶熱,李三和鄰居老徐在閑談結(jié)束的時候扯著嗓子嚷嚷著敲定了晚上睡外面的事兒。這在農(nóng)村的夏夜里是司空見慣的事兒。
人群散去之后,老徐和老婆孩子回家了一趟,很快扛著幾條席子和幾個枕頭過來了。李三家這邊,席子和枕頭也拿出來了。
原本李三老婆很是猶豫,打算把兒子放屋里的,孩子還小,她不放心——這幾年山里和河里雖然幾乎沒有野狼了,可是狼在他們這一片還并沒有完全絕跡,前不久還有人在河這邊看到對岸有一只狼在沿著河走,再往前一些,村里還來過一只狼,在偷豬的時候被趕來的人嚇走了。
可是房屋里就意味著她也得呆在屋里守著,免得掉下床來。
正猶豫的時候,疼愛老婆的李三果決地打掉了她的疑慮,“我和老徐都在外面睡著呢,還有老徐老婆和你,我們把孩子們圍到中間,沒事兒。要是有狼趕來,那正好,我跟老徐打死它賣錢去?!?/p>
李三和老徐是這村里打野物的好手——下套子抓兔子、野雞、狐貍、獾子,前段時間還追了好幾天打死一頭狼。李三有一把自制的土槍,那只狼就是這把土槍干掉的。
他和老徐還有村里幾個人當(dāng)時在山里游蕩了好幾天,一方面是當(dāng)時農(nóng)閑沒事兒干,想賺點外快,另一方面,因為村子里偶爾還有狼來騷擾,他們想徹底消除后患,把狼從這一片徹底消滅。
當(dāng)時一共看到五只。其中三只圍成一個圈,還有兩只在圈里的一片草地上玩耍,只見那兩頭狼在草叢里蹦蹦跳跳,你按我躲,好不開心,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的臨近。
李三瞄的是中間玩耍那兩只中看起來比較高大雄壯的,他覺得是狼王。他瞄得很準,砰一槍打過去的時候,一只應(yīng)聲而倒,再去找其他的,卻發(fā)現(xiàn)死活找不到了,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為了防萬一,李三把土槍拿出來放在身邊。有了土槍的加持,李三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李三老婆也安了心,把兒子拉近到自己身邊,握著兒子的手,也很快睡著了。
這一覺著實睡得香甜。
叫醒他們的是鄰居老全。
“李三!梔子!別睡了!快起來!你們家兒子呢?西地里有個小孩被狼掏了!快去看看是不是你們的!”
李三和梔子一個激靈醒過來,老徐一家也慌不迭地從席子上爬起來。梔子一看,孩子果然不在身邊了。李三撒開腿就往西地跑去,梔子緊隨其后,身后跟著一大群人。
還沒走到西地,就看見了一個血肉模糊的小孩,李三老婆梔子一眼看到了草叢中破碎的嬰兒肚兜,那是她兒子的肚兜,她攥緊雙手彎下腰,“啊”地一聲痛哭,這一口氣沒喘過來,背過氣去了,村里跟來的幾個女人忙著去攙扶掐人中。
仔細看去,只見血撒濕了周圍的草,孩子的腸子被掏空了,吃得很干凈,只剩下一顆腦袋,臉被擦傷了,兩條胳膊和一條腿,斷掉的地方血染了白生生的骨。
尋著血跡找去,在幾米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孩子的另一條腿,被啃掉了一塊肉。
狼是老全大聲呼叫人的時候才倉皇逃走的。它當(dāng)時嘴里正叼著小孩打算跑。要不是老全早起趁涼快去打豬草碰上了,也許連尸首都見不著。
老全說,“那頭狼逃走的時候一回頭,額頭上有一塊白色?!?/p>
一塊白色!癱坐在地上的李三心里一顫,打那兩只狼時,另一只憑空不見了的狼額頭上也有一塊白色。
這個孩子是年過四十的李三唯一的兒子。連續(xù)生了三個閨女,才得了這個兒子。
李三的老婆梔子從那之后就倒在了床上沒有起來。不到兩個月,就撒手西去了。
玉米很快就收了。收獲了玉米后的田地一覽無余。李三把三個女兒交給年邁的父母,踏上了尋狼之路。
幾天后,李三背著土槍扛著一只狼回來了。這只狼額頭上帶著一塊白色。扛著狼進村的李三眼睛里閃著奇異的光,又有興奮,又有悲傷,那種混雜的光使得村民們讓出一條路來,看著他一步一步朝自家走去。
他把狼剝了皮,卻沒拿去賣,而是掛在了自家的屋檐下。狼肉分給鄰居,他一口也沒有吃。
那天晚上,李三嗚嗚的哭聲在村子上空繚繞不絕。山上不時傳來狼嚎,好像也非常的哀傷。
玉米雖然收光了,可是梯田里還有紅薯沒有收獲。第二天,李三扛著鋤頭,去山上的梯田里挖紅薯。
村里其他人的紅薯都收完了,只剩他家還沒收,所以前后左右一個人都沒有。李三一鋤頭刨下去,把鋤頭放下,再用手抓起紅薯秧子一抖,帶出一串串紅薯。他干得很投入。
他突然聽到身后有動靜,扭頭一看,頓時呆住了,身后上方一米多高的梯田上,赫然站著一只狼,兩眼眈眈地盯著他,已經(jīng)做出了撲的姿勢。
他迅速轉(zhuǎn)過身子,嚴陣以待。正對峙間,他聽到左邊一聲響,石頭被踢開的聲音,他迅速轉(zhuǎn)過頭,又一只狼!右邊也傳來聲音,又一只!
他想拿起鋤頭,但是看架勢,他是沒有機會了。他只有一個方向可逃。可是那個方向是梯田的下一個階,這一階特別高,稱為懸崖也不為過,不過下面是土,不是石頭,他幼時和伙伴們跳過,現(xiàn)在跳下去應(yīng)該不至于死。他需要大跨兩三步才能到邊上。
瞬間打好主意,他一個急轉(zhuǎn)身,還沒邁出步子,就覺得脖子一陣劇疼,被咬到了!他一邊身后去抓一邊側(cè)身想甩掉它,左右兩只也迅即撲了上來。
這是一場力量絕對懸殊的捕殺。
李三雖然經(jīng)常出去打野物,可是大多靠的是套子和土槍,他的體力并不比普通成年男子好多少。
沒過幾分鐘,李三已經(jīng)血肉模糊。
一直等到中午過了飯點,一直沒等來兒子回家的李三父母覺得心里突突跳。李三爸爸叫來左鄰右舍,一起去山上查看。
梯田里只剩下了紅薯葉上的斑斑血跡和一堆被啃過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