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三十里外有個村子。
這村兒啊,說大不大,誰人來了都想走。
說小,也不小。
畢竟,這村兒有她的一輩子。
她娘生她沒多久以后,就找了村口的樹吊死了,喪禮沒辦,聽說臃腫的尸體在后山隨處撿個坑一扔,土也沒埋。
她爹嫌他是個孩子,嫌他麻煩,想把他賣了換錢,幸好鄰居家秦大嬸兒心善,攔了她爹一把。
秦大嬸兒可憐他,給他爹一些錢,把他帶回家,剩下來的飯菜湯水給他喂點也把他拉扯大。
秦大嬸兒隨了夫姓,家里有個男娃兒,叫秦霄賢。嬸兒寵兒子,秦霄賢整日游手好閑。
但老秦對他很好,時常帶著他在村子里玩鬧。
村人一見他就愛夸他漂亮。
聽說她娘是他爹花了半輩子積蓄從人牙子那買來的大小姐。
他娘實在熬不過這里的苦日子,就去了。
他理解不了他娘,他覺著過著快活,也沒什么熬不過。
但他趁了他娘的好相貌,水靈靈的,那模樣瞧著就不像這村里的人兒。
嬸兒看她滿意,拉著他看鎖在箱子里的紅衣服,告訴她,以后她要嫁給老秦當(dāng)媳婦兒。
老秦也總愛讓他管他叫“相公”。
彼時不明白,喊過幾句,明白了以后就不喊了,羞的。
但他心里還是盼著的。
他盼著成親,盼著嫁給他的良人。
他盼著穿上嬸子給他看的那漂亮紅妝,漂漂亮亮的嫁給老秦
他盼呀盼,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及笄之日,還盼來了頭頂烏紗帽的大貴人
那貴人坐著大轎,身穿華貴的衣裳,年歲五十有五,是縣城的官兒
聽說那貴人是他爹帶來的
從他被嬸子養(yǎng)著以后,就少見他爹了
他爹從不待見他
但他爹不知怎么從縣城認識了那貴人,又把貴人領(lǐng)了來見他
那張對著他就沒有好顏色的面龐上讓笑容生生擠出了褶
貴人嘴上說著她聽不懂的文縐縐的話,他聽不懂,更應(yīng)不上來,他聽著什么“犬子故去”,什么“托夢”,什么“冥婚”。
他還盼著嫁給老秦呢,還盼著穿上嬸子箱底下的紅衣服呢。
他看老秦,老秦在嬸子邊上坐著一聲不吭,時不時看著那貴人眼冒精光。
嬸子一副不樂意的表情,但那貴人從懷里掏出了一袋沉甸甸的銀子,嬸子就立馬就笑了起來。
貴人也笑,朝著他說著什么話,可她沒能接得上話。
只聽得嬸子在一邊獻殷勤。
誰人也沒問他愿不愿意。
他看著嬸子懷里的銀子,她猜想她爹那里一定也有一袋。
于是他及笄那年,讓嬸子許給了縣城貴人的兒子。
聽說貴人的兒子病死了,貴人夜半做夢,夢著兒子死前尚未成家心中有恨,就找他去結(jié)成冥婚。
他要坐著轎子離開這個村子,去拜堂成親了。
聽說成婚的最后要躺在他娘到死也沒有一副的棺材里。
成親的日子在正月十八,七日后。嬸子的紅衣服沒用上,因為貴人找縣里的裁縫來村子里花五天為他趕制了一身新嫁衣。
這嫁衣紅,比嬸子那身紅多了。
這嫁衣美,比嬸子那身美多了。
這嫁衣合身,比嬸子那身合身多了。
可她還是想穿嬸子那身紅衣服嫁給老秦。
他這些天一直沒有見到老秦,總是腳前腳后,總也見不到。
他心里慌張,無處安穩(wěn)。
他不想嫁給那貴人的兒子,所以她婚前的一日夜半去找了老秦。
老秦一身酒氣正在被窩里睡,他推他,他醒了,他拿著從嬸子那里偷來的銀子,和老秦說,他想和他私奔,拿著貴人給的錢逃到別的地方。
老秦驚訝了好半晌,突然笑了起來,攥著他的手。
那天晚上他們有了肌膚之親。
他流著淚央求他,帶他走,一定要帶他走,去一個好地方。
醒來的時候他在他爹家里,一身紅裝。
他要成婚了。
他想。
清早卯時,正月十八,黃道吉日。
馬蹄聲來轎門開。
他走出門,晨霧薄,紅紗蓋頭輕擺。
他坐紅轎,頭一回,紅幔轎簾輕搖。
村中家家戶戶大門緊閉,村中像夜般悄聲匿跡,除了三里以外的喜樂悲鳴。
他半掀蓋頭眼尖從轎簾縫隙看見一個人轉(zhuǎn)身匆匆離開,腳步匆忙的鞋落了半只;
他放下手隱約聽見后山那幾只貓還跟著叫了幾條街。
他最后抬眼看見村口歪脖子書上他娘對著他笑。
他也笑。
扯開嘴巴笑,他笑他半生不如意,他笑他一生不如意。
誰也不比誰好上幾分。
就越發(fā)好笑。扯開嘴巴笑,她笑她半生不如意,她笑她一生不如意。
誰也不比誰好上幾分。
就越發(fā)好笑。
紅轎子行的慢,喜樂一路吹了三十里,從早吹到晚。
前頭的如意郎君未騎馬,躺在棺材里帶他成親。
縣城的夜晚也是寂靜。
他被摻著下轎,被牽著到禮堂。貴人坐的高高在上,他爹沒來。
那高高在上的貴人看著面前的棺材笑了笑,尋思了半天,最終就吐出了句:“離人愁來?!?/p>
他也看那個棺材,這次他也沒能接得上話。
貴人從頭到尾也沒看向他。
他被牽著到那副棺材旁,靜默的立著,笑著。
嗩吶響了半個縣,驚了一個魂。
于是他突然掙扎起來,瘋狂的朝著大門外跑去,哭喊著,悲切著,被數(shù)不清的人壓下,天地、高堂,他爬啊,朝著門口奮力的爬,指尖磨出了殷紅的血,一時間竟然分不清血和衣哪個更紅一些。
他還要找他的良人阿。
他被按著對著棺材彎腰——夫妻對拜。
禮成了,他成親了。
他的良人正躺在棺材里呢
他笑著哭了。
帶著血的指尖撫摸著棺材,汩汩流下的血在棺材上流下了一道又一道手印,最后被人扯開。
他癱坐在地,不再動了,癡傻的哭著笑。
那貴人從上面走下來,端起桌上的酒杯遞給他,對他說了掏心窩子的話。
那句“讓我走”落在嬸子家了,剩下的只有他的癡傻的哭著笑著說不出哪怕半個字。
桌上擺著玉如意和酒桶,盛滿兩杯酒,一杯落地,一杯飲盡。
他腹中驟然如火灼痛。
毒酒入喉,他要像他娘一樣死去。
不如意。
躺在棺材里,卻忽的聽棺外窸窸窣窣傳來聲音,那聲音他向來熟悉。
原是那秦霄賢偷溜進禮堂碎碎念,念他饒他貪色,饒他貪財,讓他做鬼時放他一碼,又念說放了個點心讓他開心。
他聽著聽著突然笑了起來,他笑著哭,哭著笑,哭哭笑笑笑笑哭哭,笑不盡可笑的哭不盡可悲的。
他想起他娘在后山的尸骨。
他想起他爹看向他時的反感,他想起王嬸買下她其實只為了讓他當(dāng)媳婦兒,他想起自己好像從來沒吃過什么點心,他想起秦霄賢帶他上街只是為了炫耀,他想起沉醉在村里過活的自己,他想起村口的歪脖子樹上她娘朝著她笑。
真可笑啊。
也許他娘早就看見了他的結(jié)局。
正月十八,黃道吉日,他喜結(jié)連理。
這天她笑了哭又哭了笑。
身旁是她的良人。
棺外是她的一生。????????
???完。????
這幾天估計不會經(jīng)常更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