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間游走,懶察朝暮,見望舒御月已至,才輾轉(zhuǎn)尋到一無名小村,將將好過在寒梢露宿一宿。村人好客,設(shè)宴邀我同飲,盛情實(shí)在難辭,這山中雖無珍饈玉釀,淺嘗卻也別有滋味。
宴至子夜將至,人聲才漸漸散了,露出近乎凄冷的涼夜。我孤身遙對月輪,緩緩飲下半杯殘酒,嘆一句人間盛景易碎難留,不過如是。夜半風(fēng)過小走廊,卷起些紛擾舊事來。
-
我在朦朧中憶起了軒轅尚在的少時(shí)歲月,那時(shí)不過一時(shí)興起,便栽進(jìn)了滾滾紅塵中。得閑時(shí)或立在柳梢觀月,或臥于危樓聽雪,覺得人間就連草木鳥獸也都比軒轅國瞧著新鮮。
早聞人間桑落佳名,此廂終于得空鉆進(jìn)酒樓,得償一飲,倒覺得若比仙釀,到底粗糙了不少。遂招呼小童換酒,卻聽一旁人聲嘈雜,原是有一少年正與人論辯,出言不遜,正要動起手來。想來仙家眾素平淡然,千千年連紅臉都少見,我瞧著新鮮,便招呼他這邊吃酒。
少年倒也不客套,箭步上前立定在我身側(cè),拎起酒壺豪飲??蓱z剛換上的是我自仙會偷出的好酒,逢此牛嚼牡丹的一遭,竟半滴也不剩。仙釀當(dāng)然絕非俗酒可比,半盞得使仙人笑,傾杯可令愁云銷。眼瞧著他醉態(tài)已出,言辭慨慷、或笑或怒,末了還落下半襟男兒淚來。
左右也無事,我便就著瓜果,聽他道自古男兒皆應(yīng)提劍跨騎、固守一方,摧盡胡虜骨;又云丈夫生于天地,豈能虛有抱負(fù),觍顏端居家中任才華落空?我于人世本就是客,對他那些壯志言辭不過聽個(gè)新鮮,久了不免覺得平淡。正欲喚小童再添新酒,又聽他哂笑一聲,罵如今奸佞高尊,帝王昏庸,置萬民于水火。
“內(nèi)憂外患,吾恨不能以身化磐石守一方安穩(wěn)。今上昏聵,竟有意效仿軒轅,拜神求個(gè)國泰民安。”他舉杯飲盡,好似談起什么趣事一般大笑,“真當(dāng)山河平順,是那區(qū)區(qū)鳥雀銜得動的?!?/p>
這番話著實(shí)刺耳,仙界祥瑞鎮(zhèn)守四方皆是天命定數(shù),豈容此等小兒置喙。我聞言不由憤然,只恨手中無劍,不然定教這小子知曉何為語戒。顧盼間忽見窗前寒梅正盛,回身折下一枝,直往他面門刺去。
只是沒想,眼前人狀似爛醉,行動卻不失章法。他劍不脫鞘,橫于身前堪堪阻我去勢,隨心生變,來往十?dāng)?shù)招也不過須臾之間。只聽劍佩聲鳴鏘鏘,香雪簌落,劍意酣暢時(shí),所感愈是清明。我這劍法乃仙家所授,雖僅有小成,也非是凡法可比。眼前人來往間也不顯敗勢,在這人世,著實(shí)當(dāng)?shù)闷鹨痪潴@才風(fēng)逸。
忽聽有人一喝:“小郎君接劍!”便有青鋒破空而來,任我捉了它的尾尖,隨意挽出個(gè)劍花。方才的怒憤早已散在一派劍意里,此時(shí)過招,不免有些相惜意味。劍心最是通透,一點(diǎn)真意,遙勝慨慷陳詞萬數(shù)。只消交鋒三招兩式,便可透過那柄長劍,窺見那近乎執(zhí)拗的赤子心腸。待收劍歸鞘時(shí),早已知肝知膽,異苔同岑。
復(fù)添酒同飲,凡酒寡淡,卻怎么也沖不散壯志煙高。我瞧著他舉樽擊節(jié),縱酒長歌,瞧見他一派浪蕩之下藏著的錚錚傲骨,這才初悟了何為人間。
本就少年心性難以消磨,此番際遇得至交,或天地共游,或切磋武道,又或紅泥小爐溫幾壺新酒。許是羲和御日走得太快,春秋代序僅在轉(zhuǎn)眼間,雖早知人間一筵長久不得,卻沒想未能盡歡就已是惜別之時(shí)。
他抱劍而來,絲毫不顯惜別愁緒,與我相期蟾宮折桂時(shí),定要不醉不歸。又將佩劍贈我,胡亂說些若不佩劍枉為丈夫之類的話。我也知美意推辭不得,遂抬手接下,所感頗為沉重,也不知是因?yàn)檫@凡鐵,還是云天高誼。
未曾想今次一別,相逢竟再無期。
待我終于故地重游,仙界如舊,凡塵似乎也一應(yīng)如舊,卻又業(yè)已變成了陌生的模樣。江畔的繡樓里,紅花已不知又開過了幾度。而軒轅就似從未存在一般,竟然是連在說書人的口中都難再聽到了。
此城已改喚長安,昔日懷才的少年郎君化成了一捧朽骨,孑孑零落在墳塋中,將壯志也一并葬下,寂寥成一片石碑,連碑銘都風(fēng)化在歲月中。到頭來他那些治世直諫,只剩我一個(gè)世外閑人恍惚記得。
——人間的情誼太短,許不起寥寥百年。
輾轉(zhuǎn)尋到酒肆,沽滿一壺新啟壇的箬下春,漫步閑飲。甫一入口,所感澀中帶苦。似將哪位遲暮英雄的恨淚含在了口中,合著執(zhí)念吞咽入腹,末了化成聲唏噓,風(fēng)君揮揮袖,便消散無影了。
-
待我從漫長思緒中回神,天邊已微見魚肚色。又回想之前神思種種,更是心中喟嘆:有言曰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確然不曾欺我。
檸萌嗷嗚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