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月初,龍番市公安局的人力部將公布新一期和A市的人才交換名單。
秦明昨晚沒回家,在硬邦邦的辦公桌上扒了一宿,就為了大清早能第一時間從局里內(nèi)網(wǎng)的人事板塊上看到這份名單。
其實秦明心里很清楚,整個龍番市公安局都拿他當(dāng)頂梁柱、救火兵,哪兒不行往哪搬,
反正他秦科長九項全能,除了體力不行,尸檢痕檢、推理追兇沒有他搞不定的,
雖然他整天端著一張“閑事勿擾”的冷臉,但就連局里的新人們都知道,秦科長是個最面冷心熱的,正義感爆棚,懲惡揚善,樂在其中。
既然是根頂梁柱,上級哪敢輕易就把頂梁柱拆了,然后再去找一根不知輕重的頂上,
更何況是資源稀缺的法醫(yī)科,雖說是人才交換,可擱在領(lǐng)導(dǎo)身上到底是舍不得的,
所以整整三年,秦明的名字一次也沒出現(xiàn)在人才交換的名單上。
這回也不例外,秦明細(xì)長的中指才在鼠標(biāo)滾輪上劃了兩下,兔子尾巴長的名單就到了底,
他那一雙惺松的睡眼還來不及恢復(fù)清明,就隨著一聲不輕不重的嘆氣又合上了。
失望是會變成習(xí)慣的,但還是失望。
秦明自己也說不上來A市到底有什么好的,
不過是個省會城市,
不過是比龍番市多了幾條地鐵幾條高架,
不過是解剖室的條件和設(shè)備好些,
不過是......比這里多了一個人,
那個躺在手機通訊錄里整整三年沒有一絲動靜的人。
這段日子,龍番市的大膽狂徒像是被一掃而空,別說人命案子,就連平日里屢見不鮮的醫(yī)鬧、騙保、工傷這類小案子都不見影,整個法醫(yī)科都閑得發(fā)毛。
秦明一覺睡到大中午才被手機的振鈴叫醒,昏昏沉沉中按下了接聽鍵,連來電顯示都沒掃一眼就是脫口而出的職業(yè)腔:
“您好,龍番市公安局法醫(yī)科?!?/p>
“哥,都這個點了怎么還在睡。嘖嘖老實交代,昨晚通宵干嘛去了?”
敢用這個語氣跟秦科長說話的除了李大寶和林濤,也就剩下秦翹楚了,
這可不是套近乎地稱兄道弟,她是秦明正兒八經(jīng)的堂妹妹,A市公安局的刑偵隊長。
一聽是自家老妹,秦明稍稍打起的精神又松懈了下去:
“我...我昨晚有個案子,忙了一宿......你有話快說,我一會兒還要開會?!?/p>
秦翹楚也不和他賣關(guān)子,秦明這些年的心事她是知道的,
堂哥的終身大事就是她這當(dāng)妹妹的終身大事,
更何況她一畢業(yè)就誤打誤撞地被分配到了A市的公安部門,這深入敵營,臥底打探的艱巨任務(wù),她當(dāng)然義不容辭,
機智如秦翹楚這三年已經(jīng)跟荀政混成了好哥們。
“哥,今年檢察院也要進(jìn)行人才交換,上午名單出來了,你猜來龍番市的是誰?”
聽到這兒,秦明的腦袋倏地清醒過來,
如果是別人,老妹肯定不會特地來電通知,
那么,一定是他了,荀政。
見電話那頭許久不說話,秦翹楚仿佛看見秦明那張薄得可憐的臉皮已經(jīng)快掛不住了,連忙見好就收:
“荀檢其實兩天前就接到調(diào)任通知了,一直瞞著不告訴我,
我剛剛才看到名單,他就微信跟我說已經(jīng)到龍番市高鐵站了,下午去檢察院報完道就去公安局看你?!?/p>
“什么?!他干嘛來看我???”
秦明蹭得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嚇得隔壁座位上的同事手里的文件撒了一地。
秦翹楚避而不答,嘻嘻一笑:
“我跟他說我想你了,讓他替我來看看你。”
“秦翹楚!你!你給我等著!”
秦明覺得自己委屈極了,有一個當(dāng)刑偵隊長的妹妹,打那是肯定打不過了,無奈自己教養(yǎng)太好,上下嘴皮子一碰竟然憋不出三句罵人的臟話。
“哥,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p>
秦翹楚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對著仿佛要冒出熱氣的電話筒搖了搖頭,無情地掛斷了。
秦明抬手看表,已經(jīng)一點半了,他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愣了一會,直到眼前電腦黑黢黢的屏幕上映出了他一頭雞窩稻草般的發(fā)型,
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是容是死,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上了。
秦明拿出了破案時爭分奪秒的速度和干勁,飛快地把自己的辦公位方圓五米的地方擦了個窗明幾凈,然后拎起了椅子背上的西裝就往家里趕。
雖然解剖室旁就有浴室,也有自己平時存放的換洗衣物,可秦明還是給自己找了一百個理由要回趟家,洗個澡,順便,把家里收拾一下。
好在秦明平日里就有各種潔癖,就算不清掃,也比尋常人家里要整潔得多,這會兒更是把屋子整得跟樣板房似的不食人間煙火。
奇了怪了,他只說來看我,那肯定是去局里看我,我收拾屋子干嘛...
不過可以請他來家里喝杯茶敘敘舊...
呸,這沒良心的三年都沒找過我,敘什么舊,還能認(rèn)出我就不錯了...
他第一天來,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晚上沒住的地方,我倒是不介意收留他幾天...
他們院里肯定替他安排好宿舍了,我這操的是哪門子心...
......
秦明站在光禿禿的工作臺前,腦袋里是一番天人交戰(zhàn),低頭自嘲時卻壓抑不住地萌生出一絲虛無縹緲的期待。
不到兩個小時,方才風(fēng)風(fēng)火火離開的秦科長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到了辦公室,
隔壁桌的小同事隔著一張薄薄的文件看了他一會兒,
即便秦明平時的十套西裝里有九套的款式是一模一樣的,可他也能看得出來,今天秦科長身上穿的是面料磨損程度最輕,并且熨燙地最筆挺的那一套。
秦明渾不在意自己的所作所為原來已經(jīng)到了如此欲蓋彌彰的地步,面無表情地隨口問道:
“剛才有人來找過我嗎?”
那語氣冷靜地像是例行問話,正在偷窺的小同事不敢多想,連忙移開了目光。
“沒有啊?!?/p>
“哦,那就好?!?/p>
秦明緩了口氣,回到自己的辦公位上,拿起一疊檔案正襟危坐地看起來。
面對一堆碎骨炸尸都能氣定神閑地做軟組織分離的秦科長,此時卻是如坐針氈,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他把屁股挪了又挪,卻苦惱找不到一個完美的閱讀姿勢,好讓突然出現(xiàn)在辦公室門口的荀政能一眼就看到他優(yōu)雅的身板。
以前,局里的同事總在背后小聲議論秦科長吃小龍蝦用解剖刀,挑魚刺用彎頭鑷,做作,矯情。
現(xiàn)在他承認(rèn)了,他就是做作,矯情。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秦明的視線始終停留在那份檔案的第八排第八個字,擱在褲兜里的手機安靜地連條騷擾廣告都沒有,手邊的安神茶一杯續(xù)著一杯。
緊張的情緒容易讓尿循環(huán)加速,坐了一下午的秦明終于忍不住走向了廁所,
可萬萬沒料到才走出辦公室,化驗科的女法醫(yī)就領(lǐng)了個身穿制服的人迎面走來。
“秦科長,這位是荀檢察官,他說找您有事?!?/p>
“荀老師。”
秦明幾乎是同一時間條件反射地說出了口,卻把那位女同事著實嚇了一跳。
眾所周知,職場上所謂的“老師”多半是后輩新人們討寵賣乖、溜須拍馬的套話,
術(shù)業(yè)有專攻,后浪推前浪,很少有人能真正心服口服地叫誰一聲“老師”,更何況是法醫(yī)界杠把子的秦科長。
女法醫(yī)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人,這位荀檢察官竟然也不承讓,只是推了推眼鏡,朝秦明微笑著點了點頭,目光淡淡地飄落在秦明故作鎮(zhèn)定的臉上。
那副細(xì)框的銀絲邊眼鏡架在荀政高挺的鼻梁上,讓他渾身的氣質(zhì)都冷冽下來,活像個身價過億的行業(yè)精英,
可在秦明眼里,戴著眼鏡的荀政只剩下斯文敗類四個字。
斯文,他是見過的,
至于敗類,光是臆想,秦明就覺得腎上腺素狂飆,
如果說剛才的尿意還是若隱若現(xiàn),那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把形容詞換成洶涌澎湃。
一瞬間,整條走廊的氣氛都變了味,女法醫(yī)頓時被自己身上發(fā)射的十萬伏特晃得瞇起了眼,帶著一副“我懂了”的表情,飛快地逃離了這久別重逢的感人現(xiàn)場。
“我今天就是來...”
“我先去趟檔案室,很急。”
兩個人同時開了口,秦明的嗓門更勝一籌,率先說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
荀政頓了頓,依舊是不慌不忙的微笑,提著公文包的手往辦公室的方向指了指:
“那我先去里面等你?!?/p>
秦明點點頭,如蒙大赦地轉(zhuǎn)身離開,
真的很急,他幾乎是一路飛跑地沖向了檔案室,然后再從另一側(cè)的樓梯下來奔去了廁所。
秦明回到辦公室時,隔壁桌的小同事已經(jīng)準(zhǔn)時下班了,
空蕩蕩的屋里只剩荀政一人穿著筆挺的制服,靠在窗邊漫不經(jīng)心看外面那算不上風(fēng)景的風(fēng)景。
秦明看著他,不自覺地緊了緊胸前的領(lǐng)帶,忽然覺得自己的手工西服簡直就像鬧著玩的。
記得三年前的荀政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業(yè)內(nèi)新人,來去總穿幾件低調(diào)樸素卻不顯邋遢的風(fēng)衣,今天大概是因為去檢察院報到,來不及換衣服就來公安局了。
這還是秦明頭一回看見荀政穿西裝的樣子,
可不得不說,他這樣子...可真好看。
秦明及時遏止了這危險的用詞和想法,抬手敲了敲門。
荀政聞聲轉(zhuǎn)身,拉開公文包的夾層拿出了一盒巧克力:
“翹楚讓我來看看你工作辛不辛苦,這個是她上星期出差帶來的。低糖低卡,你放心吃?!?/p>
搞什么?原來是老妹兒送的,秦翹楚這死丫頭!
秦明接過巧克力,尷尬一笑:“行,那我回頭謝謝她?!?/p>
一盆涼水才剛弄濕了秦明的頭發(fā)絲兒,荀政又從他機器貓口帶一樣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雙棉拖鞋,拆了標(biāo)簽放在辦公桌旁:
“這是我給你的。你在解剖室一站就是大半天,還總穿皮鞋,對身體不好?!?/p>
“......”
秦明忍不住以手扶額,暖心之余,一股濃重的檢察院老干部作風(fēng)撲面而來。
蒼天無眼,為什么巧克力是翹楚送的,而拖鞋是荀政送的,
這都是什么材料做的妹妹和男神...
思忖間,天邊傳來一陣悶雷滾動。
荀政看了看漫天黑云,朝秦明甩了甩手里的車鑰匙:
“我送你回去,你,還沒買車吧?”
是啊,秦科長這么注重生活品質(zhì)的一個人,竟然到現(xiàn)在還沒買車,
別說秦明考駕照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多年不練早就不會了,
就說他那公寓不算公寓,別墅不成別墅的一樓平層,也沒個附贈的停車位,就算買了車也不放心擱在大馬路邊,
如果有經(jīng)濟(jì)條件,秦明大概會優(yōu)先考慮住房改善的問題...
秦明不知所措地摸了摸鼻尖,偏頭避開了目光:
“不麻煩荀老師了,我家離這兒很近,走兩步就到了。”
可荀政似乎很享受“荀老師”這個稱呼,直接無視了秦明的拒絕,推推搡搡地把秦科長哄上了自己的車。
“荀老師你...你太客氣了...真不用這樣。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被扣上安全帶的秦明還不忘最后掙扎式的客套,余光瞟去,一旁的荀政卻不像之前的有說有笑了。
“我送你吧。天快下雨了,我怕你......”
兩個人突然都不說話了,
夏季傍晚的雷陣雨就在這時劈里啪啦地滾落下來,砸在車玻璃上,恰到好處地將這片透著高溫的沉默掩蓋了過去。
不知是暑氣過于悶熱還是別的什么緣由,秦明只覺得臉頰燙得令人發(fā)暈。
這么久了,虧得荀政還記得他“下雨天過敏”的事,
其實父親的冤案前陣子已經(jīng)水落石出,他這毛病也早就跟著好了,只是荀政還不知道。
“那個...荀老師,我忘了跟你說,我爸的案子已經(jīng)完結(jié)了...就在前不久?!?/p>
秦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拘謹(jǐn)?shù)乜s在副駕駛上,
在荀政鏡片折射的冷光下,磕磕巴巴地把那陣子如何探明真相、如何被人陷害的種種像匯報案情那樣詳細(xì)敘述了一遍。
聽到一半的時候,荀政的表情就已經(jīng)嚴(yán)肅到幾近發(fā)黑,可不過一會,那似乎即將爆發(fā)的火氣卻隨著雨聲漸漸消退下去,化作了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氣。
他和我是什么關(guān)系,秦翹楚和我是什么關(guān)系?
假裝不知道翹楚的心意就算了,心里卻還想著人家的哥哥?
他們的事憑什么要告訴我,我又能幫上什么忙......
荀檢察官試圖理智地和自己盤邏輯,無意識地將雨刮器調(diào)到了最大擋。
眼前光影交錯,玻璃上水汽彌散,
看著身邊這個男人從當(dāng)年那個強頭倔腦的小青年,一路背負(fù)著噩夢和使命,成長為真正的社會精英,荀政突然覺得這三年過得有些恍惚。
他喜歡秦明像從前那樣叫他荀老師,可此刻他卻覺得自己不配。
秦明的家確實不遠(yuǎn),車子開過幾個街口就到了。
“是這兒?”
一旁的人沒有回應(yīng),取而代之的是一聲神志不清的輕哼。
臉色潮紅的秦科長像一只打蔫兒的雞正靠在椅子背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偏就今天不合時宜地中了暑,
難不難受另說,他只是隱約有些遺憾,蓄謀已久的邀請男神回家喝茶的計劃可能要落空了。
看著半死不活的柔弱病號,荀政二話不說,伸手就朝他的眉心擰了一把,那眉心處立刻就出現(xiàn)了一小片紅色的痧痕。
秦明吃痛猛地清醒過來,條件反射地打掉了荀政還想再擰一把的魔爪,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當(dāng)他爬起來看后視鏡的時候,一世英名的秦科長已經(jīng)成了開了眼的二郎神,
高冷又帶著怨念的眼神配上兩道眉心痧簡直令人不忍直視。
“你中暑了,我去你家給你刮個痧,比吃藥管用?!?/p>
大概是職業(yè)天賦,在秦明看來,荀政總是能用最理智的語氣講出最令人瘋狂的話。
“請男神喝茶”秒變“請男神刮痧”,這在旁人聽來可真是細(xì)思極恐、蓄謀已久。
秦明連忙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我沒事,謝謝荀老師送我回來。我先走了,改天再...”
對于秦明拒絕的話,荀政一如既往地選擇性耳聾。
擇日不如撞日,秦明還在原地斟酌用詞,荀政已經(jīng)從后備箱提著傘把病號半攙半扶地送進(jìn)了家。
老干部干別的不行,養(yǎng)生是頂在行的。
秦明翻箱倒柜摸索了一陣,吸了兩支苦不堪言的霍香正氣水,再配合荀大廚一頓清湯寡水的晚飯,暑氣果然消下去不少。
要不是荀政還堅持要幫秦明刮痧,他都差點忘了“蓄謀已久”這茬。
荀政好一頓威逼利誘,秦明才扭扭捏捏地脫下了襯衫。
老干部的手法很嫻熟,刮在身上又快又準(zhǔn),蘸了溫水的白瓷勺讓人覺得不是那么痛,反而渾身的經(jīng)脈和毛孔都被漸漸疏通了。
“荀政?!?/p>
秦明忘記了最初的羞恥感,突然沒由頭地叫了一聲,還是連名帶姓的那種。
荀政宛若游龍的手輕輕一頓:“痛?”
秦明搖搖頭,竟然就這樣大著膽子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荀政:
“這些年怎么不聯(lián)系我?”
“......”
問題過于犀利,情況過于復(fù)雜,心情過于混亂,
就連靠嘴吃飯的荀檢也不得不選擇保持沉默。
見他不說話,秦明心里難過極了,只能有些哽咽地繼續(xù)道:
“你知不知道我...”
荀政還端著碗等著聽秦明的下半句話,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略顯詭異的氛圍。
一看來電顯示是林濤,秦明就知道準(zhǔn)沒好事:
今晚沒有球賽,有的只會是案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