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點的時候,我沒有打開房間里的燈,而是從正在熟睡的兒子那里找到他學習用的臺燈,然后趴在桌上,就著一疊稿紙重新尋找新作的構思。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漸漸有了細微的雷聲,就好像靜謐的圖書館里誰掉下的書,才又想起天氣預報里說今天有雨,不過此時的細雨也算是姍姍來遲。
但是房間里依舊悶熱,鋼筋混凝土澆筑的囚籠還留存著白日里熾熱陽光的溫度,連此時的墻壁摸上去都還帶著溫熱,我僅靠著老舊床頭扇那微弱的風才能度過這樣的夜晚,而且也不得不忍受著它那因擱置多時而尚存的霉氣,它會隨著那股風一起竄進我的本就脆弱的鼻子里,讓我更加難受。
但也許好的是,雷聲像是一首歌的前奏,在越發(fā)激揚的聲奏里,似乎將要臨近高潮,而屆時,它會帶著涼爽的風和冷勁的雨。如我所想的,我聽到了微弱的雨聲,它與風留在樓下樟樹葉間的沙沙聲一起存在,但在風的噪音里,窗邊也提醒著我,告訴著我雨點的存在。我想今晚能在一個充滿雨聲和涼爽天氣的夜空中做一個好夢了。
但片刻間風雨大作,連雷聲也如發(fā)動的拖拉機般轟鳴,我以為是女子般軟嚅的和風細雨驟然間變成了憤怒者的吼聲,就好像它們一起走向了不可預的未來。
于是我拿著臺燈離開房間,往陽臺里走。
我想開燈,但似乎已經(jīng)斷電,我只好舉著火把一般拿著臺燈向前走,當我走到客廳里那幅裝飾畫的旁邊時,閃電突如其來撕裂了整片夜空,就好像黑底畫布上在角落一旁野蠻生長著的根系,隱沒在城市犬牙交錯的建筑群里。
接著,雷聲追擊在電光的身后,它如掠過頭頂?shù)目蜋C,帶著我從未聽過的如此巨大的聲響,后來,這一聲好像戰(zhàn)場中的一聲號角,雨點發(fā)起了沖鋒,它們身不畏死地擊打著我的門窗。連風聲也在作怪,它穿過冷清的弄堂,發(fā)出狼群嗚咽般的嚎叫,我不免感到更深的恐懼。
像是血腥味的蔓延吸引了獵手的注意,再臨的電光點亮了夜空,在一剎那里,那猶如灰白的濾鏡讓我看清了高樓邊角那僵直的線條,那一扇扇門窗里隱匿的黑暗,像是敞開的棺木,內(nèi)里埋藏著逝去的魂靈。
我愈發(fā)感到害怕,可它還在步步緊逼,風聲像是愈加猖狂的大笑,高樓也成了參差不齊的獠牙,好像我下一秒也會被卷進血盆大口中。
我想走,于是往妻兒的房間里去。
蚊蟲蜂擁在我手中那唯一的光亮旁,偶爾叮咬在我裸露的手臂上,這讓我愈加煩躁。
我打開離我最近的妻子的房間,她還在熟睡,我甚至聽得到輕微的鼾聲。
我叫醒了她,但她沒有回答我,而是什么都不顧的往外走,我想努力攔住她,但難以置信的是,她小小身軀里爆發(fā)出一股怪力將我掀倒在床頭?;秀遍g,我失去了她的蹤影,于是我朝兒子的房間里走,但房門大開,他也不見了蹤影。
于是我追在他們的身后,也來不及鎖門。電梯已經(jīng)無法使用,而且我也不知她們?nèi)ハ蛉绾危抑缓米邩翘?。而在樓梯轉(zhuǎn)角處我看到了擁擠的人群,他們沉默著,像是遷徙的魚群正在往樓梯下走,我努力在其中搜尋著妻兒的身影,但視線所及處已經(jīng)找不到熟悉的背影,我只能希望他們也是人群中的一份子,這樣也許還能找到他們。
但狹窄的樓梯,密集的人群還有昏暗的可視范圍阻礙了我的進度,我嘗試朝護欄外往下望,但它好像一個下探的螺旋曲線,牽引著我的視線往深淵里走,我不免感到有些頭暈。
不知多久后,我聽到了水聲,是那種一腳踩進水里發(fā)出的水聲,然后,隨著人群,我到達了地下停車場,這里已被觸及腳腕深的積水掩蓋。但也因為這里足夠空曠,人群變得分散。我很快地越過他們,一邊呼喊著妻兒的名字,一邊用手里昏暗的燈光搜尋。
“上帝??!讓我找到他們吧!”
此刻,我祈禱著,我承認我已經(jīng)害怕,不然我還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
但黑暗里回應我的只有與之匹配的空蕩回聲。
“讓我找到他們吧!”
我知道了,上帝從不管用。
但此刻我相信有神明,只是沒有上帝,我只是不知向誰哀求。
我盡力了,但我還是沒有找到我的妻子和兒子,我在午夜里感到困倦和寒冷,特別是大風卷著雨滴,拍打在我衣著單薄的身上,更讓我覺得冰寒的刺骨,后悔沒有多穿點,或者帶上一把雨傘。
而當我從擁擠的樓層中逃出,站在視野相對開闊的街道上時,云層已經(jīng)卷積在一起,成為一堵厚厚的墻不斷地推近我,似乎就要壓在我的身上,風雨雷聲在其中像浪濤一波接一波地翻涌著,粗壯的電弧也于其中扭動著蜿蜒的身軀,散發(fā)著光和熱,穿透到城市的每個角落。
在密集的電光中,我看到從城市各個角落里走出零星的人群,他們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匯聚在城市的主干道上,我身后的人群也加入進去,他們一齊向西走,成為黑壓壓的一片。而那往五公里外便是海灘。這像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游行,但沒人可以告訴我,他們?yōu)楹味ァ?/p>
我瀕臨崩潰,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事情詭異的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認知,以致于我懷疑我只是做著一場噩夢,但感覺又實在太過真實,毫無辯駁的可能。
但隨之引我注意的是,隊伍后面那升騰起的橘光,就好像晚霞一般布滿了整片天空的一側(cè),還有星星點點微弱的燈光以及在窗外探望的人。
我相信那些人同我一樣還保持著神智,但他們舉起的光亮忽明忽暗,在城市的迷宮里像是幽靈般漂浮不定,我以為我會找不到,但漸漸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也注意到隊伍后方的那片橘光,于是我就像追逐湍流中的落葉一般沿著河道,隨著他們一起走,走向隊伍的盡頭。
一路上,我沒有聽到人群中發(fā)出任何聲音,他們安靜的走下去,讓我恍若身臨舊日神話里的幽冥地獄——永寂的黑暗里,招魂的惡鬼引領著無盡的亡靈走向深淵。
我不知道那片橘光離我多遠,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是知道在天空一側(cè)的橘光離我越來越近,不像真正的晚霞會是徒勞的追逐。但我也許該找輛車,城市實在太大,我又只能沿著路燈走才能看清道路。
不久后,我聽到巨大的聲響,像是什么東西碾過。當我從最后一個街角轉(zhuǎn)過,我看到?jīng)_天的火光,那火光艷紅鋪射在大片廢墟上,像是國王的紅毯,而在那之上,不可名狀之物在濃煙中暴露身形,龐大宏偉如同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