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番警局的暗線犧牲了。
秘密任務(wù),所以最后也沒有幾個人送,秦明站在最后邊,看著他被抬上火化的推車。
暗線是被活活打死的,發(fā)現(xiàn)的時候血浸透了衣裳,黏在一起脫都脫不下來,林濤咬著牙,跟李大寶一起一點一點剪成了碎布條才勉強給他換上件干凈衣服。
負責火化的師傅年紀已經(jīng)不小,六十多歲,他看了看推車,轉(zhuǎn)過頭問站在最前邊的譚局,“生前有沒有,留下話兒?。俊?/p>
“沒有?!?/p>
師傅點點頭,他俯下身湊近尸體,秦明眼見著他湊到尸體耳邊,輕輕說了句什么。
秦明看著他站直身體,調(diào)高爐火,把尸體推進去。
譚局嘆口氣,好幾個人都在輕輕啜泣,李大寶拿手抹了抹眼淚,抬頭看了一眼發(fā)灰的天空。
秦明稍微往前湊了湊,剛好看見一滴眼淚從林濤左眼滾出來。
秦明心里也不好受,畢竟誰都保不齊自己會不會有這么一天,但他沒哭,眼眶跟被凍住了似的,流不出一滴眼淚。
譚局跟老劉師傅握手,他依舊是嘆口氣,老劉反抓著譚局的手,搖了搖,說節(jié)哀。
秦明依舊跟在人群后邊兒,他不知道為什么頻頻回頭,看向老劉。老師傅還站在原先的地方,花白的頭發(fā)被風吹的輕輕搖動。
秦明其實并不算一個求知欲特別強的人,知道的多了,活著就更難,但他看著看著,就覺得有個聲音在呼喚他——去問問,你得去問問。
“你跟他……說什么了?”
老劉搖頭,皺紋密布的臉上浮現(xiàn)出點笑意,“沒,就是一句家常話?!?/p>
從他們身側(cè)經(jīng)過的年輕人打著招呼,“哎呦劉師傅,您今天這個可真排場,昨天我推進去的那個老太太,兒孫滿堂的,連骨灰盒都沒人給買,要我說啊,這人還是得自己有錢?!彼蠹s就是想發(fā)發(fā)感慨,并沒等著老劉的回應(yīng),兀自走開了。
“小伙子,你該回去了?!崩蟿亩道锩鰜硪活w煙點上,是很嗆人的劣質(zhì)煙,煙霧飄飄緲緲,對著仍站在他身后的秦明擺擺手,“趕緊走吧?!?/p>
西裝外套被掛到衣架上,秦明伸手拽了毛巾,擦拭自己濕漉漉的頭發(fā)——來的路上下了好大的雨,他被澆了個徹底。
屋里很干凈,連凌晨接到消息匆忙出發(fā)忘了疊的被子也疊的整整齊齊,秦明上前摸了摸床單,十分干爽。
或許是林濤,秦明想,他們倆前兩天吵了一架,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噼里啪啦就爆炸開,口不擇言,傷及無辜,林濤真的生氣了。
秦明手里攥著手機,不知道要不要給林濤打個電話,手指在屏幕上遲疑了半天,還是抿著嘴唇點下去。
“老秦,出門一定得注意安全,少喝咖啡?!彼A撕靡粫?,聲音模模糊糊還帶著電流聲滋滋啦啦傳進秦明耳朵里,“過幾天我去你家看球賽啊,記得給我開門。”
秦明沒去上班,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進了火葬場,照理來說他不應(yīng)該那么執(zhí)著,但他確實又覺得非問不可,問了心里就踏實了。
秦明找到了他,他在抽煙,半張臉都籠罩在煙霧里模糊不清,“你怎么又來了?”
“我想問問……你到底跟尸體說了什么?”秦明眼見著他在每一具尸體耳邊都低語,很短,但從口型還是辨認不出。
老劉把他從上到下看了好幾遍,還是嘆口氣,“你跟我來。”
老劉帶秦明去了一座墳。
國家提倡火化,這種墳包已經(jīng)不很常見,秦明站在前頭,看著老劉珍而重之的摸了摸石碑,溫柔的好像在撫摸個小姑娘的頭頂。
“這是我女兒?!崩蟿⒌?,“我二十多歲的時候不學(xué)無術(shù),把家里的積蓄敗了個精光,到了四十歲找個火葬場的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四十五歲那一年,我路過火葬場旁邊的垃圾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個嬰兒,哭聲跟小貓崽子似的。”他轉(zhuǎn)過頭來瞧了秦明一眼,“我養(yǎng)了她整整十八年,眼見著她從小娃娃長成好看的大姑娘?!?/p>
老劉賣了自己好不容易買的小房子送她上了大學(xué)。
“我閨女長的好看,班里有男生喜歡她,她不答應(yīng),男生就把她綁在了火車軌上?!崩蟿⒙湎乱坏螠啙岬臏I水,“……小伙子,人啊,千萬不能讓自己后悔,我這一輩子,對不起我爹我娘,也對不起我閨女?!?/p>
秦明抬頭看看天,陰沉沉的,像是個張著嘴的怪物,似乎又要下雨。
他想起來林濤。
秦明是不怎么用手機的,現(xiàn)在一摸兜,才發(fā)現(xiàn)手機沒在兜里,大約是落在家里了。
他后知后覺的回憶起林濤的語氣,跟哭了似的帶著哽咽,很奇怪。
他倆不是沒鬧過矛盾,每回林濤總是笑嘻嘻的找他道歉,隨便給他塞點兒什么——手折的愛心,紅蘋果,兩顆糖,雖然林隊長多少有點兒大男子主義,但是從不吝嗇跟秦科長耍渾賣乖。
“小伙子。”老劉走過來,離他稍微近了一點,“回去吧,別來了?!?/p>
老劉在墳頭邊上站了好久,久到有幾個年輕人邊喊邊追過來,“劉師傅,劉師傅……哎呀,這怎么這么多水!”他們避開地上的水坑,“劉師傅,咱們今天送過來的那具尸體,就是不閉眼,怪嚇人的,您去給看看?”
秦明懷疑家里進來過人。
他敏銳的察覺,這里跟他進來的時候有了不同,甚至他覺得,這里還住著別人。
他扯了毛巾擦頭發(fā)上滴下來的水珠,還有水順著他的手指頭尖滴下來。
從去過火葬場,似乎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秦明打電話給譚局,沒打通,那邊只是嘟嘟嘟的響個不停。他把手機放下,閉著眼躺在床上想老劉說的那些話。
作為法醫(yī),秦明清楚斷案需要靠證據(jù),而不是憑空猜測,這也是他時常訓(xùn)斥李大寶的話。
可現(xiàn)在。
秦明腦袋里突然冒出一個自己都覺得荒誕的,毫無依據(jù)的猜測。
養(yǎng)了十八年的女兒,誰愿意讓她離開?
他張開手抵在自己額頭上,如果真是老劉,那就得再去火葬場,至少得找到證據(jù)。
秦明恍惚覺得,身邊人似乎都開始疏遠自己,他似乎也很久沒去過警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