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府的小少爺年紀(jì)不大，卻是遠(yuǎn)近聞名的丹青妙手，尤其一手工筆花鳥堪稱一絕，外邊兒千金都難買，連從小兒就教他的宮廷畫師都自愧不如。最有名的那幅《美人面》難為他幾天幾夜地不眠不休，不知道用了什么巧宗兒，當(dāng)真那花的顏色隨著日出日落而變化，日出變紅，日落變粉，一時人人稱奇，風(fēng)光無兩。
人一出名，交游來往也就變多了，有次在酒樓，同行的李家少爺多喝了幾杯，就打趣他道：“這人人贊嘆的美人面，你小子是不是藏著掖著不肯露于人前呢！”
小少爺很是不解：“何來的話，諸兄若是想看，我哪怕將畫帶出來也無妨啊！”
語罷，眾人皆笑，李少爺擠眉弄眼道：“畫兒我們早已鑒賞過了，當(dāng)是珍品不提，我說的是真真兒的美人面！你別不是金屋藏嬌了吧！”
話還沒說完，小少爺就羞紅了臉，平日里他只在書畫上留心，要么就專心照顧院子里那盆美人面，這風(fēng)花雪月也只在話本子見過，如何比得過他們整日紅袖添香，好不瀟灑。
他年紀(jì)尚小，不過十六，父親早逝，上頭一個嫡親的兄長又嚴(yán)厲，見他整日流連書畫，對正經(jīng)仕途毫不上心，對他管教頗多，諸多規(guī)矩。幸而兄長位高權(quán)重，平日里忙得是腳不沾地，母親也多偏幫著他，他才能混過去每次的功課檢查。
小少爺胡亂打了個哈哈應(yīng)付過了這個話題，繼續(xù)歡飲，觥籌交錯間，他心里卻也淡淡地，生了些旁的滋味兒來，酸酸甜甜，不大好描述，于是一杯接一杯，不自覺豪飲了起來。
02
不知不覺間，已是月上柳梢頭，眾人各自歸去，小廝扶著醉酒的小少爺坐上了馬車，一路好生顛簸，他也是吐得七葷八素。
少頃，谷府門前的石獅子就在不遠(yuǎn)處了，小廝先問了門房大少爺何在，得到尚在官府處的回答后，才領(lǐng)了人把小少爺一齊帶進(jìn)門去。
小少爺醉得暈頭轉(zhuǎn)向，面紅耳赤，可心中卻總惦記著什么，路過院子里那盆他精心侍奉的美人面時，推開了身旁的人，竟對著花兒一動不動，定定地打量著，口中還喃喃道：“美人面，美人何在？”
小廝怕天黑夜涼，忙扶著他往里間去，好聲勸道：“少爺，外頭風(fēng)大，夫人知道了要怪罪下來的，您就體諒體諒小的吧！”
小少爺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蠻勁，竟掙脫了小廝的手，直往花叢撲去，堪堪倒在了那花架前，聽聲響定然摔了個不輕。小廝大驚失色，忙去攙他，可他渾然不覺疼痛，仍癡癡地望著那團粉色。
神情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一抹粉色，與那花重疊，又蹦蹦跳跳地往另一方去了，揉揉眼睛仔細(xì)一瞧，卻是粉色薄紗，裙袂飛揚，似有馨香，不知是人，還是那花，讓人不禁心向往之。
正凝神，想爬起來湊近了再看時，小少爺卻撐不住，躺在地上，徹底睡了過去，便什么也不知曉了。
03
一夜好夢，簾中人全然不知屋外的風(fēng)雨大作。
聽著屋檐下潺潺的雨聲醒來，小少爺頭還痛著，腦子卻清醒得多，念及昨夜，不甚記得，猛然間想起了什么，他鞋都沒穿就往院子里沖去。
完了完了，定是綠肥紅瘦了。
原來每夜都是他親自將那盆美人面搬回屋里，昨日醉酒，也沒吩咐讓人收拾，一夜風(fēng)雨，恐怕兇多吉少。
現(xiàn)下屋外還是絲雨濛濛，院子里卻全無美人面的蹤影。小少爺一驚，心里已是涼了半分。小廝忙拎著靴子打傘奔來，見少爺對著花架郁郁寡歡，知道他寶貝那盆美人面，急解釋到：“少爺，花兒還好好的呢，昨兒您回房歇了之后，后半夜才下的雨，小的該死也沒顧得上，可巧有個守夜的丫頭路過，就把花兒搬進(jìn)偏房里去了。”
聽到他這番話，小少爺放心了一半，往偏房里一瞅，美人面好整無暇，一片葉子也沒掉，方知是虛驚一場，安下心來，才覺得腳下冰涼。套靴時，小少爺問了一句：“可知是哪里的丫頭救的這花？”
那邊答到，是府里新進(jìn)的丫頭，叫銀鈴，聽說會種點花兒，便先派了看園子，昨兒碰巧輪到她守夜。
小少爺眼睛輪了一輪，心下有了計較，吩咐到：“既然擅長侍弄花草，就派她專門照顧我的美人面吧，明兒我就回太太去，你先把人領(lǐng)來我瞧瞧?！?/p>
小廝應(yīng)聲退下，不一會兒就領(lǐng)了個粉面含春的姑娘過來，一襲海棠紅的小衫，和那花兒一樣，端的是秀色逼人，確實是個生面孔。
小少爺不由得面上生熱，呷了一口清茶，卻不敢對著那人的眼睛，徐徐道：“就在我這兒照顧那盆美人面，你可愿意？”
銀鈴般的一個“諾”字仿佛墜入了小少爺?shù)男暮?，人如其名，直蕩起層層漣漪，那個早晨，他飲了好多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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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銀鈴不僅生的一副美人面孔，做事也爽利，為人細(xì)心周到，把那盆美人面照顧得非常好，任誰都挑不出什么錯兒來。她平日里也很謹(jǐn)慎，除了侍弄花草，絕不往少爺屋里去，連話都很少說。
但時間長了，難免有人嚼嚼舌頭，說她的不是。傳到上頭，兄長想借此來敲打小少爺一二，但都尋不到什么由頭，只能斥他個玩物喪志，就又忙著去處理一樁貪污大案。
銀鈴越端莊持重，小少爺就越對銀鈴好奇，想她一個小丫頭，做事卻氣定神閑，滴水不漏，通身反倒是小姐的氣派，平日里就漸漸對她上了心，甚至把她撥了來書房伺候。
研墨時，小少爺發(fā)現(xiàn)她不僅識字，連詩詞都對得上幾句，很有些天賦，就是不會畫畫，說是跟教書先生學(xué)了幾個月，略識得幾個字，后來家中變故就將她賣進(jìn)了谷府，畫畫是不能夠的。
這下小少爺可來了精神，把屋里種種名畫珍藏都一一找了出來，獻(xiàn)寶一樣展示了個遍，尤其是那幅大名鼎鼎的《美人面》，極為詳細(xì)地和她說自己如何苦思，如何廢寢忘食，銀鈴卻只淡淡地笑著，依舊是粉面含春，卻好似不知該怎么應(yīng)答。
小少爺見她低著頭研墨，不怎么出聲兒，才一拍腦袋：“瞧我，你未必喜歡畫畫兒呢，我卻同你絮叨這許多，反鬧得你不得安寧。”
銀鈴手沒停下，此刻卻笑靨如花：“少爺?shù)漠媰寒?dāng)真是京城一絕，銀鈴從前只是照顧那盆美人面，卻不知道畫兒還能比真的要好看，可見少爺?shù)膮柡?！?/p>
她笑時眸子如盈盈秋水，脈脈溫情蘊藏其中，略湊近了聞，身上還帶有美人面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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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爺一下子失了神兒，心里陣陣?yán)薰?，好一陣子慌亂無措，只想把眼前這副美人面留下來，好永作珍藏。
“我還從未畫過仕女圖呢?！毙∩贍攲χy鈴，不由自主但又略帶小心地說到。
“奴婢有幸?！便y鈴福了福禮，好似聽懂了這弦外之音，卻還是落落大方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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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接下來的故事，便有些水到渠成。銀鈴一身大紅喜服進(jìn)門時，正是良辰吉時，陽光普照，院子里那盆美人面開得紅紅火火，喜房里，掛著銀鈴那幅帶笑研墨的仕女圖，也喚作《美人面》。
晚宴時，一眾好友都紛紛地不留情面，猛灌了他許多杯酒，還說要直喝到月白，小少爺連連求饒才得以脫身。
夫人笑得眉眼彎彎，雖說對銀鈴的身份有些不滿，但她從來對于小兒子的要求沒有不依的，兩人可跪了整整三天三夜，連大少爺都心軟了。再說那孩子看著就是個穩(wěn)重心細(xì)的，又溫柔端莊，氣度不凡，定能規(guī)勸小兒子一二，夫人是越看越愛。
眾人起哄，說要一睹新娘子的風(fēng)姿，小少爺忙攔著，又實在推脫不過，只得命人先端了吃食去房中給新娘子，再把那幅畫給帶來應(yīng)付眾人，看罷大家都艷羨不已，李兄還是一副好口才：“沒想到一幅假美人，倒引出了一位真美人來，賢弟你好生有幸啊！”
小少爺美人在懷，往后紅袖添香，端的是志得意滿，真應(yīng)了李兄的那句金屋藏嬌了！小少爺心情大好，便把那幅畫就掛在了廳上。
終究是記掛著她的心情，小少爺這邊一結(jié)束，就立馬回房，禮成之后，自是濃情蜜意，一夜春風(fēng)。
第二天清晨，忙于公務(wù)的兄長才趕到家，錯過了大婚，卻還趕得上一杯弟媳的茶。長兄如父，這杯茶他定然受得，誰知甫一入口，他就吐血不止，鮮紅的血跡濺出老遠(yuǎn)，灑到那幅《美人面》上，反而襯得它更為嬌艷。
廳中跪著的美人眼中帶血，嘴角卻含笑，最后深深地望了望身旁的夫君，就在小少爺震驚的眼神中，抽出袖中一把匕首，直插入自己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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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即便是太醫(yī)也回天無力，杯中下的是劇毒，沾上點兒就必死無疑，兄長還未來得及和小少爺?shù)酪痪涔玻雀图t幔換白紗。銀鈴也當(dāng)場死亡，那匕首入肉太深，只露在外面短短的一截，可見用了多大的力氣，懷著怎樣必死的決心。
母親悲痛欲絕，一病不起。小少爺自那天起就失了心智，坐在兄長的房間里不吃不喝，時哭時笑，一直自言自語，也無臉去見母親。
圣上震怒，立馬派刑部徹查此事，也下令將銀鈴的尸身帶走查明身份。刑部大隊人馬快離開時，小少爺才如夢初醒，踉蹌跑出房間，將那盆已然枯萎的美人面摔得粉碎，又狠狠地踏了幾腳。指著蒙著白布的銀鈴，他捶胸頓足，撕心裂肺地只吼了三個字：“為什么？”
可惜，白布下無人應(yīng)答。刑部的官差被攔著也只能好聲安慰，讓下人把小少爺拉到一旁，就快步離開了。
小少爺癱倒在院子里，眼淚無聲地流，前幾日嚎啕，又滴水未沾，他已然沒了力氣。恍惚中，他仿佛又看見了那抹粉色的身影，在風(fēng)雨中費力地搬那盆美人面，在案旁靜靜地為他研磨，嗔怪他將她畫得太過嬌媚，洞房花燭夜的燭火噼啪……
刑部雷厲風(fēng)行，很快就查明了真相，一切源頭在都在兄長審理的那樁貪污案。案件牽連甚廣，陸家首當(dāng)其沖，貪贓枉法，罪無可恕，被圣上判了個滿門抄斬以儆效尤，唯有一女早年進(jìn)山學(xué)醫(yī)得以幸免，這才孽根深種。
此女名喚陸媛，處心積慮想要報仇雪恨，幾次三番想要毒殺兄長，卻都沒有得逞，直到一日《美人面》名揚天下，她計上心來，便專門學(xué)了園林技藝，混進(jìn)了谷府，伺機而動。
小少爺蓄滿了青青的胡茬，頭發(fā)也不曾梳理，坐在房中一遍又一遍地畫著那幅《美人面》，地上滿是灑落的酒盞和紛飛的紙屑。他總是畫了一幅就撕掉重來，畫了一幅就撕掉重來，直到右手腫脹，連畫筆都再也握不住。
小少爺失蹤了，那幅帶血的畫兒也不知所蹤。
第二年清明，一處荒冢，墳前一簇星火將滅，燒的卻不是紙錢，正是美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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