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二三事

我叫林子期，生于民國，長于民國，死于民國。

我這一生都在民國中浮沉。

我生來就長得好看，母親尚在時，就有許多人取笑我，生的好看，我并不在意。后來母親去世，繼母進了門，父親染上了大煙。

念書時我叛逆，打架逃學，夜不歸宿，但是父親并不管我，繼母巴不得我進去，或者死在外面。

我有一個姐姐，比我大了七八歲，她也并不管我，她念書時，住在學校里，每月回來的幾天也都是去讀書，偶爾會看著我嘆氣，卻從來不對我有一句的提點。

她待我不熱情，我也從沒想過去靠近她。

此后，我便當作自己再也沒了親人。

長大后，我在一家銀行里工作，這份工作來之不易，我很是珍惜。可惜的是，我沒做多久，新的政府就成立了。

新政府不放心我，辭了我的職。我在家里待了兩天，南下去了蘇州。

在蘇州我輾轉(zhuǎn)幾年，終于得到了一個教師的工作，還算是體面。工資不高，但節(jié)省一點已足夠我的生活。

我那時想不到的是，這個工作成了我這一輩子的轉(zhuǎn)折點。

得到這份工作的第一年，我自認做的還算可以，不談功勞，至少，我沒有出過大錯。

第二年，我遇到了一個叫燕歸的人。

他長得俊秀，談吐文雅，有著極好的教養(yǎng)。與他相識的時候我從未感到難堪和其他的不適。

說起來，我和他的相遇，實在是荒誕。

九月初的時候，我攔下了一輛人力車，準備上去的時候，就被燕歸攔了下來，他說：抱歉了，先生，我的朋友生了重病，現(xiàn)在急得去醫(yī)院，不知道可否把這輛車讓我我兄弟二人。

他說著，還拿出了一沓錢給我，作為報酬。

我猶豫了一下，讓了出去，只拿了幾頁錢。

謝謝，謝謝，先生。

他其實不用謝我的，我也剛好缺錢而已。

那天，我毫不意外的遲到了。

我的薪資只能剛好維持生活，多的是一點也沒有了。

后來，我第二次見他是在學校的門口，他認出了我，非常熱情的要請我吃飯。

我很想拒絕，我說我拿了錢，已經(jīng)兩清了。

他卻跟我說，那天他太著急了，慌忙之下就拿出了所有的錢財，倘若不是因為我只拿了幾張，他是付不起藥費的。

我拒絕不了他的熱情，再加上我已許久沒有出去了，所以我就跟著他走了。

也是這次讓我知道了他的學識豐富，談吐文雅。

第三次見面他又請了我吃飯，但明顯的沒有上一次地方高檔了。第四次，我請我到他的家里了。我試探著取笑了他一下。

他沒有生氣，還笑盈盈的和我說：我也沒那么有錢，只能請你來家里了，都是些家常菜，不要嫌棄。

我不會嫌棄的，我的日子還不如他呢。

我們就此相交了起來。

直到有一天，我病了，是很嚴重的流感。我沒敢見他，怕傳染了他，也沒敢去醫(yī)院，沒錢，我向?qū)W校請了假，一個人在屋里熬著。

我在屋里的第三天，再打碎了一個水杯后，突然就覺得自己很委屈，但還是忍了忍，收拾干凈了。

那天中午，他敲開了我的門，帶來了一兜子的菜，見了我也不說話，徑直去了廚房給我做了飯。

半個小時后端來了一碗稀飯讓我吃干凈。

我看著那碗稀飯，無端的落了淚。

他立刻就慌了，馬上從我的對面走到了我的身邊，單膝跪在了我的身邊，拍著我胳膊輕聲哄著我。

自從母親去世后，再也沒有人哄過我了，他越哄我，我哭的越狠。他只能繼續(xù)哄我，端著那碗飯一勺一勺的喂我。

吃了飯，他就帶著我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流感已經(jīng)很嚴重了，再晚點就要肺炎了，還責備他不關心我。我急得想要反駁，但他卻按住了我，不讓我說話。

我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穩(wěn)定后，我就又回了學校，我沒錢了，現(xiàn)在急需賺錢的來源。

我回了學校后的第三天，他在校門口等我下了班。領著我一句話也不說的走。我沒敢拒絕，畢竟這次生病我欠了他不少錢。

他領著我去了他的家，指著一間屋子對我說，那間屋子是你的了，以后你就住在這兒吧。

我怔愣片刻，打開了門，那里全是我的東西。

我把你那里的東西都給收拾過來了，房子也給你退了，有些用不上的，我給你賣了，一共九個大洋，你數(shù)數(shù)。

我沒接那個手絹，就這樣看著他，我的東西絕對不值九個大洋的，我心里有數(shù)。

我笑了，我沒生他的氣，我有些高興。母親，你看，我在人海里浮沉這么久，到底還是有人關心我。

你留著吧，你把我?guī)У搅诉@里，我現(xiàn)在吃住都在你這兒，要錢干什么呢？他皺了眉，想要勸我，我卻進了屋，讓他說不出話。

又過了半個時辰，他叫我吃了飯。

第二天早上，他又叫我起床，我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叫我起床，還給我準備好了早餐，甚至在我出門時，門口就有了人力車。這一切都讓我感到新奇和興奮，我越發(fā)的感激他。

從那以后，每天早上他都會叫我起床，早餐常常是一碗面條，上面蓋了幾棵青菜和一個荷包蛋，中午他也會托人給我送一份午餐，是饅頭或者米飯，加上一份時令蔬菜，不變的是一個雞腿，晚上他會特意給我炒一盤豬肝炒木耳，說是明目清肺。

那年的雞腿和豬肝木耳都不便宜。

我也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的早餐并沒有荷包蛋，午餐也沒有雞腿，晚餐也沒有豬肝木耳，他所說的我吃過了，不然怎么會只剩下一人份的話，都是騙我的。

學校的老師看著我的午餐突然好了起來，紛紛開玩笑說我是不是有對象了？你平時可不是這么“精致”的。

我那時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樣的心思沒有告訴他們實話。

幾天后，他帶著我去了公園走走，剛進公園沒多久，就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走過來，把他帶走了，我在不遠處看著他們說話。男的俊秀，女的漂亮，看打扮，那女生也許是個女大學生，看起來般配極了。但我心里不舒服的很。

我與他又這樣了過了一年，學校的同事喊我出去聚會，因我從來不曾去過，所以我同意了，在那個飯店，我看到燕歸蹲在飯店的后院里，拿著一個饅頭，啃著一份清水煮的青菜，因為我以前常吃，所以認得。

那天，到底沒有聚成，我跑了，沒敢去見他，也沒敢回家，我去了學校，坐在樹下想了很多。

晚上，他找到了我，對我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往日我一定會生氣的，可今天，我看著他發(fā)紅的眼眶，我沖進了他的懷里。他立刻閉了嘴。

我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他對我格外的寬容，格外的好。

那天晚上，我接受了他的表白，我們產(chǎn)生了一個不被世人所容忍的愛情。

我又搬進了他的房間。

空蕩蕩的，像是在等我填滿它們一樣。

從第二天早上開始，每天早上我比以前多了一個早安吻，我也學著給了他一個早安吻。

快樂的日子總是會結(jié)束的，我和他的事被學校知道了，我丟了工作，停職在家。

我不愿意出門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樓下，聽到了那些碎嘴的女人對著我們的門指指點點，他沒有發(fā)怒，只是靜靜地聽著，看著，直到那些女人再也說不出話來，離開了。他才進了門。

一進門就抱著我哭了一場，我第一次看見他哭，心里難受的很，我聽著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解釋，心里對那些女人充滿了恨意，我想讓她們死。

他第二天就辭了職，第三天帶著我重新?lián)Q了一個房子。

第五天在那個小屋里，送了我一場婚禮，一次拜天地。

我們真正的在一起了，誰都分不開我們。

那天起，我開始叫他先生，他也會這樣叫我，這是我們之間獨有的浪漫。

他第七天重新找了工作，第九天帶回來一份報紙。

他說：我不放心你出去，但是人活著，在婚姻中總是要有底氣的，我認為金錢是再好不過的底氣了。所以，你寫文章吧，我會把每天的報紙都帶回來。

傻子，我最大的底氣就是你啊。

因為他，我從未懷疑過這份愛情到底對不對，也因為他，我不會在意世間的流言蜚語，我有了沖破一切勇氣和信念。這不是金錢能夠帶給我的啊。

但是我沒說，我同意了他的建議。我開始寫文章，寫了很久才終于發(fā)表了。

他特別高興，還特意帶了一瓶酒回來。

我們的感情日益深厚起來。

后來有一個冬天，我在街上看見了一家新開的飾品店。我走進去，聽了店員的提議，買了兩枚戒指。

晚上他果然非常高興，又開了一瓶酒。

我愛他，一如既往，也至死不渝。

終于有一天，我收到了他的死訊。

我覺得天都塌了，我匆匆的去了醫(yī)院，想要見他最后一面，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告訴我節(jié)哀。我瘋了一樣沖到他身邊，醫(yī)生為我清散了周圍的人，讓我們最后待一會。

我開始哭，我哭了，你怎么不安慰我啊，你怎么不抱抱我安慰我??！

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勉力笑了一下，想要說什么，我湊近了一聽，“我愛你”

那一刻，我忘記了哭，我愛你，在醫(yī)生說你要死了的時候，撐住最后一口氣對我說，我愛你。我后來無數(shù)次感激上天讓我能夠及時來到醫(yī)院聽這最后一句話。但此時，我心里疼的要命，我曾經(jīng)斷了腿都痛的不行，你是怎么在沒有麻藥的情況等到我來啊，我要是沒來呢？

我不知道，我哭暈了過去。醒來后就看到了他的靈堂，七天后，我決定把他燒了，我?guī)е墓腔?，把他放進了我們當年拜天地的那個小小的屋子里。

他死后沒幾年，我的身體就差勁了，此時的中國已經(jīng)很平靜了。

我聽人說起了我姐姐現(xiàn)在過得還不錯，現(xiàn)在也成了一個有名氣的作家了，我的繼母也算是在老年享受到了一點福氣。

我沒有回去，從我離開天津來到蘇州的時候，我就發(fā)誓，我再也不會回去了。

我的先生，燕歸，給我留下了足夠多的美好的記憶，足夠我用后半生去回憶了，許多我曾經(jīng)沒有太在意的事情，也細細的想了很久。

三年后的初冬。

我夢見了我的先生，他笑的溫柔，一如當初一樣，抱著我，安慰著我。

我醒了，心有所感，我吃下了那盒骨灰，寫下了這篇隨筆，叫了阿姨，第二天來打掃屋子。

后來啊。

聽人說，那個林先生啊，死了，據(jù)說死前不僅寫了文章，還立了遺書，甚至還叫人第二天去收拾屋子呢。誰承想，死了，就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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