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厭離走的時候,剛過立夏。
這一天,蘭陵的金星雪浪像個羞澀的姑娘含苞待放,正是百般紅紫斗芳菲之際。旺盛的生機遍布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卻止步于一座院落前。院里院外都守著不少的婢女仆從,每個人都彎著腰低著頭,臉上帶著悲色,似真似假讓人看不真切。
屋內(nèi)的氣氛更是令人壓抑的喘不過氣,床榻上的女子蒼白著臉,虛弱的看著屋內(nèi)的每個人。這些人有的是她的親人,伴隨著她成長,陪著她走過少女的歲月;有的是她的孩子和小輩,支持著她度過煎熬的歲月,給她心靈上的慰藉。
江厭離:(擦了擦金凌的眼淚)哭什么,都是要做爹的人了。
金凌:(哽咽)阿娘……
金凌這一聲呼喚讓江厭離的眼淚瞬間流了出來,旁邊的兒媳婦似乎也經(jīng)不住落淚。
江厭離:乖,別哭??迚牧松碜?,對孩子不好。
金小夫人:是。
江厭離:阿凌,以后好好待她,她還懷著孩子,你要護好她,少耍些脾氣。你是一門宗主,責任重,卻不能忘了自己的小家知道嗎?
金凌:娘……
魏蓁:(跪在床榻旁紅著眼睛)姨母~
魏蓁年紀不大,不過八歲左右,可這些年隨著魏無羨夫妻游歷卻也懂得了生離死別。對這個廚藝極好,溫柔如水的姨母,她是極為不舍的。
江厭離:阿蓁不哭??蕹罅艘院缶图薏怀鋈チ?。
魏蓁:那我就陪著爹娘和姨母。
江厭離:那可不行,我們的阿蓁以后一定會嫁的很好。
魏荷:(哽咽)師姐,你說過還要看阿蓁出嫁的。
江厭離:是啊,可惜師姐看不到了。
魏荷:(搖頭)不會的,師姐。會好起來的。你忘了嘛,我們要一直再一起的。
江厭離:(笑)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就是浪費了你那些藥了。
魏荷搖了搖頭,卻再也說不出話來。魏無羨將魏荷摟在懷里,看著江厭離紅了眼眶。
人人都說江厭離命好,雖無天人之貌,驚世之才,卻有著好的身世,嫁了個好夫君;盡管后來寡居,可膝下有個做宗主的兒子,身后有一個做宗主的弟弟,還有名聲響亮的師弟妹撐腰;她這一生似乎十分的讓人艷羨不已,不知令多少女修紅了眼。
江厭離不爭不搶,從來也不管這些。她在乎的不過是她的親人能不能安好一世,得償所愿;想要的不過是閑來無事,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吃著家常小菜;當初金子軒慘死、魏無羨墜崖,魏荷失憶,她以為這些日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間,雖然金子軒不能活過來,可弟妹們卻都好好的活著,金凌也坐穩(wěn)了宗主的位子,娶妻生子。江厭離似乎覺得完成了使命一般,整個人迅速的消瘦下來;不過一個冬天的功夫,身體就大不如前了。
魏荷是知道的。江厭離之所以撐著這副虛弱的身子,操持著金麟臺上下內(nèi)務(wù),不過是擔心金凌罷了。若非有個金凌在,江厭離早在金子軒逝世后就跟著去了。
江厭離:你們?nèi)齻€過來。
江厭離沒有直說是誰,可是床榻前的小輩都默契的移開了。魏荷和魏無羨慢慢的走到床榻前跪下,江澄卻一直站在原地不動彈。
江厭離:(無奈)阿澄,你不要阿姐了嗎?
江澄原本強忍著的情緒似乎開始外露,眼眶瞬間紅了起來。他腳步匆匆的走到床榻邊跪下,緊緊地握住江厭離的手,抿著唇不說話。
江厭離:阿澄,多大了。還哭呢。你都已經(jīng)做宗主了,若讓爹娘見了,又該說你了。
江澄:阿姐,你別丟下我。
江厭離:阿姐累了,想休息了。
江澄此時像個孩子一樣搖頭,眼淚無聲墜落。他這一生到如今,只剩江厭離這一個血親了,若她也走了,江氏就真的只剩他一人了。
江厭離:(虛弱)阿羨,阿荷。
魏無羨:師姐,我們在呢。
江厭離:阿澄,幫我照顧好他。
魏荷:師姐,你不能丟下我們。江澄他要求那么高,你不替他操心,他一輩子都要娶不上媳婦兒了!
江厭離:師姐知道,你們會幫他的。就像我們許諾的那樣,永遠不分開對不對。
魏無羨:師姐,那你要好好的,我們說好了的,四個人都好好的。
江厭離:我要去找子軒了。他一個人等了這么久,該有多孤單呢。
江澄:(啞著聲音)讓他等!阿姐等了他那么久,讓他再等等也可以。
江厭離:可……我等不了了啊,我等了大半輩子,已經(jīng)等不及了。
江厭離的眼神開始渙散,眾人驚慌失措,哽咽著喚著她。江厭離卻像是未聽到一般,意識模糊,視線朦朧,似乎看見了大片盛放的金星雪浪,花叢中站著一名黃色長袍的貴氣公子,眉間一點朱砂,高傲的神情在看見她的那一瞬間柔和了線條,化作濃濃的愛意。
——阿離,我來了。
江厭離:(虛弱的笑著說)我去找子軒了,你們一定要好好的,都好好的。
悲慟一瞬間傳遍了整個金麟臺,金星雪浪在風中搖曳,似乎在為這位婉約嫻靜的女子做著最后的告別。
時隔多年,金麟臺又一次掛起了白幡。這位眾人艷羨的金夫人走了,各世家都上門祭奠,這其中的真情假意已經(jīng)無人去理會了。魏荷協(xié)助金凌的夫人上下操持著,想著找一堆事情做,讓自己不去想那些傷心的事情。
魏無羨則是在靈堂默默地坐著,看著江厭離的棺木和牌位,心里像是堵了塊石頭一般,可卻強壓著心里的悲慟去幫金凌接待一位又一位不知心思前來祭奠的修士。金凌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在頭天的大哭后情緒就不再有過多的激動,雖然偶爾也會紅著眼眶,卻不再掉一滴眼淚。
唯獨江澄,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不去靈堂祭拜,江厭離下葬也不見他出面,只是靜靜地將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一關(guān)就是好些天。
#魏荷:還是不出來?
金小夫人:下人送了飯過去,也不見動幾口的。想要進去,直接就被紫電甩了出來。姨母,這……舅舅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啊。
#魏荷:阿凌去看過了嗎?
金小夫人:夫君去看了,說了些話。但之后就還是老樣子,不見起色。
魏無羨:(拍了拍魏荷的手)我去看看他吧。
#魏荷:(點點頭)你先去吧,我一會兒帶點吃的給你們。
魏無羨點點頭。魏荷帶著金小夫人去了廚房,手把手教金小夫人做了些吃的。
屋內(nèi)沒有點蠟燭,窗戶也許就不開未曾通風,原本寬敞的屋子此刻因為主人的原因似乎狹小壓抑的很。江澄就這么抱著腿坐在角落里,將自己的頭埋在臂膀間,誰進來都沒有反應(yīng)。
魏無羨見到這樣的江澄,突然有一瞬間的恍惚。他已經(jīng)許久沒見江澄這么失魂落魄的樣子了,這樣的無助孤獨,像極了當年江氏夫婦死去的那一天。那時候的他們也像這樣,迷茫,悲慟,唯獨不一樣的是那時候的他們靠著仇恨支撐了下來。
魏無羨:(走到江澄面前蹲下)江澄,起來吧。
江澄:……
魏無羨:江澄。
江澄:……
魏無羨:(深呼吸一口氣)師姐的身子之所以這么差,是有原因的。
江澄似乎動了動,魏無羨見了站起身看著地面,雙手握拳像是下定了決心。
魏無羨:我問過阿荷,是當年不夜天傀儡的那一刀……
話沒說我,拳風就狠狠的落在了魏無羨的臉上,直接將魏無羨打翻在一旁的桌子上。魏無羨吐出一口血,擦了擦唇邊的血跡,剛站起身面對江澄,就被江澄又打了一拳。打完后江澄直接拽住了他的領(lǐng)子將他壓在了一旁的墻上。
這一刻,魏無羨才看清江澄的狀態(tài)。江澄眼下發(fā)青,雙眼紅腫,眼中充滿了血絲,猙獰的看著魏無羨,有怒火,有悲慟,有無助,卻獨獨沒有恨意。
這樣的江澄,他見過幾次了?是江澄為了自己失去金丹后,還有就是重生回到蓮花塢,兩人冰釋前嫌的那一架。
魏無羨:(握住江澄的手)江澄,師姐走了。
江澄:(聲音顫抖)閉嘴……
魏無羨:師姐走了。
江澄:(咬牙切齒)閉嘴。
魏無羨:師姐……唔!
江澄:(又是一拳打了過去)我他娘的讓你閉嘴!
魏無羨:(大吼)江晚吟,你鬧夠了沒有!
魏無羨掙脫江澄的鉗制,伸手將江澄抵在了一旁的門上。江澄多日未進食,情緒激動,哪是魏無羨的對手。
魏無羨:(紅了眼眶)江澄,師姐走了,不在了!
江澄:滾!
魏無羨:是我欠了師姐的。當年不夜天,若不是……師姐的身體也不會這樣!
江澄:滾!!
江澄不耐煩聽這些,他不想聽這些,尤其是不想聽到魏無羨說起不夜天的事情!他只想要阿姐,他要他的阿姐!
江澄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掙脫魏無羨的掣肘,一下子將魏無羨撂倒在地,雙手掐著魏無羨的脖子。
江澄: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他總是留不住身邊的人!江氏滅門,他留不住爹娘!血洗不夜天,他救不了魏無羨!就連現(xiàn)在,他也抵抗不了生老病死的折磨!救不了阿姐!
魏無羨:(平靜的握住江澄的手)江澄,你讓滾可以,你打我也可以,這一次就是將我打死我也不還手。可是江澄,你不能有事!
魏無羨:我答應(yīng)過師姐,要好好看著你的。
——魏嬰,你給我聽好了!好好護著江澄,死也要護著他!知不知道!
虞紫鳶的一句話,魏無羨可以為江澄剖金丹。
——阿嬰……阿澄和阿離,你要多看顧。
江楓眠的一句話,讓魏無羨選擇叛家族也決不牽連江氏。
——我要我的爹娘,我要我的爹娘!你把他們還給我!
當年的雨天草叢里,江澄也像這樣掐著魏無羨的脖子質(zhì)問,向他要回自己的爹娘。
江澄腦海里突然涌現(xiàn)出許多畫面,有江楓眠,有虞紫鳶,有江厭離……
魏無羨:(哽咽)你是師姐最牽掛的人,她到最后都記掛著你。她才剛走,你就這樣,你覺得師姐她走的安心嘛!
江澄突然松開了手,退后了好幾步,順著墻壁緩緩地坐在地上,一聲細小的嗚咽輕輕地響起。魏無羨慢慢走過去蹲下,輕輕地拍了拍江澄的肩。
魏無羨:江澄,你想想金凌。他做宗主還有很多要學的,他是師姐的孩子,你不看著點,萬一他被那些倚老賣老的人欺負怎么辦?
魏無羨:還有我,你要是倒下了,我以后喝酒沒錢去哪里?。空l給我付賬啊。
江澄:沒錢就滾!老子還不樂意給你還賬!
魏無羨:(笑)師姐最后的愿望是希望我們都好好的。所以,我們都會好好的,對嗎?
江澄抬頭看向魏無羨,冷靜下來后他才發(fā)現(xiàn),魏無羨的臉色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那是江澄的姐姐,同樣是一手帶大魏無羨的師姐,長姐如母,魏無羨對這個無論何時都護著她的師姐的感情,不會比江澄少半分。
痛嗎?肯定痛。會哭嗎?一定會哭,至少江厭離剛走的那個晚上,魏無羨埋在魏荷的懷里哭的像個迷路的孩子。
可是再痛,他也要振作起來。他知道江澄和金凌會比他更痛,魏荷又操勞許久,幾個人里總要有人先堅強起來,先站起來撐著,才能給別人舒緩傷痛的時間。、
就像當年突逢家變一樣,魏無羨痛過,哭過,隨后率先成長了起來,一路護著江澄和江厭離,剖金丹、入亂葬崗、滅溫氏。
江澄:(悶聲)我餓了。
魏無羨松了口氣,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這時候魏荷帶著魏蓁,拎著食盒走了進來,看到兩個大男人坐在那里又哭又笑,心里欣慰卻又是滿臉嫌棄。
魏蓁:(刮刮臉)爹和小叔叔羞羞。
魏無羨:你這丫頭,想挨揍了是嗎?
#魏荷:阿蓁,去把小叔叔扶起來去。
江澄:不用,我站得起來。
江澄起身的時候一陣眩暈,不是魏無羨扶的快,他又要一頭栽下去了。
食盒打開,是一碗面食。喪期忌葷食素,雖然江澄是江厭離的弟弟,規(guī)矩沒有金凌的多,但是過世的畢竟是他的親姐姐,姐弟情深,他又幾日未曾進食,魏荷想著讓他現(xiàn)在大口吃肉怕是也吃不下去。于是魏荷便熬了蓮藕排骨湯,濾了表層的油,用湯煮了面,帶了過來。
魏荷:趕緊吃吧,吃完我們?nèi)タ纯磶熃恪?/p>
江澄:(紅著眼)好。
或許是餓了,或許是想再看一眼自己的阿姐,大口大口的吃著,不一會兒一碗面就見了底。
江澄:阿凌呢。
#魏荷:金小夫人照顧著呢。我去看過了,就是身體有些虛罷了,養(yǎng)些日子就好了。
三人來到了金氏的祖墳。江厭離是和金子軒合葬在一起的,這么做自然惹得族中一些年老者的不滿。按照金氏的規(guī)矩,江厭離是不能和金子軒同穴的,只能在旁邊另起墳地??蛇@樣的聲音卻被金凌強硬的鎮(zhèn)壓了!
——我才是一宗之主!這里的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我母親,他們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怎么就不能合葬!
——誰若是不滿,就給我從金氏滾出去!
江澄:(欣慰的笑)這小子真是……
真是什么?江澄也說不出來??山鹆璐_實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合格的宗主。
江澄:阿姐,你放心吧。我們會好好的。
——希望你們?nèi)齻€平平安安的。
——阿羨,阿荷,你們和我,阿澄,我們四個要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我們四個才是最親的人。
那年夏夜,螢火漫天,一盞蓮花燈,一個纖弱的身影,帶著三個孩子慢慢的走著,說著一生的承諾。
——那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幕后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