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怪從渤海里浮現(xiàn),往北邊的黑土地來的時候,徐志民二十九歲,黝黑皮膚下的肌肉像蟒蛇一樣攢動。一天晚上,他的妻子把他從睡夢里拍醒,告訴他從南邊有可怕的聲音傳來。
他緊閉著眼裝睡,第二天早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家的屋子只剩下四堵墻,所有的財產和天花板剛一起被一陣疾速的烏云般的東西卷走。
他從被拆走的窗戶留下的洞口向外窺視,發(fā)現(xiàn)街道旁都是掀了頂?shù)奈葑印?/p>
赤裸著上身的精壯的男人迷惘地站在原來放著灶臺的地方,仿佛它和小麥一樣,單憑著希望也能重新長出來,找不到衣服的,身上只有單薄睡衣的女人在一遍一遍地繞著房間踱步,就像所有的東西還在那里。
這一間,那一間,每個徒有四壁的家鑲嵌在還沒蘇醒的土地上,等待著被集裝和販賣。
徐志民把手靠在原先鑲著門框的地方,半裸的身子探向街道,他沒法走出去,因為街道上莫名地集滿了流動著的蟻群一樣的商販的河流,有男有女,都是褐色且瘦的。他們每人在右手上抱著一只碩大的收音機,收音機里統(tǒng)一放了徐志民從來沒有聽過的一首美聲的歌,歌手的嗓音也是他從來沒有印象的。人群走著,坐在三輪上,或者躺在一個矮小的人所開的摩托車的后座上,他們叫嚷和揮手,把看到的任何不是商販的人拉到自己的商品面前。從朱古力和車厘子到勞力士肖邦之類,那時徐志民還不知道那些東西的名字,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從南方人那里學到此類玩意的稱呼。
每個人都想讓徐志民買下一點自己兜售的洋貨,然而一夜之間一貧如洗的徐志民根本拿不出錢,可是仍然有源源不斷的手拉扯著他。起先徐志民還能看見那些牽引他的手的主人的模樣,后來只是單單從人的海潮里伸出一只又一只的手,這個捉住他的臂膀,那個扯著他的頭發(fā),又一個捏著他的鼻子,******************索性借此拼命拉扯他。徐志民感覺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膚都被強硬地爭奪著,這些人與其說是商販,不如說是一群蠻不講理,莫名其妙的強盜。
他好不容易從中逃出,試圖回到男人們的煉鋼廠去報告這一情況,卻迎面撞上向著反方向跑去的他的工友,告訴他工廠只剩下一片地基與灰的圍墻,上面占滿了黑色的鳥。
黑土地不再是從前的樣子,在街邊叫賣的人擺開吃了電才能跑的東西,把每一寸路面都蓋得嚴嚴實實,新來的吉普車只好各自的頭尾緊緊挨在一起慢悠悠地挪動,開成一條幾乎筆直的壯觀車隊,像一條黑得發(fā)亮的河流。大門禁閉的工廠來了,建成的第二天就擠滿了褐色的外地人。白色的巨鳥穿過土地上方的天空,劃定縱橫交錯的白色的,每當黃昏便被夕陽點綴上絢麗光華的分界,用以分割天空與它身體下方那塊暫時還很豐腴的黑土地。
一天晚上,還沒有找到工作,搬了家租著房子的徐志民,透過窗發(fā)現(xiàn)街道的地上覆蓋著一大群蟾蜍和田雞,連那些最晚收工的小販的身上也不幸爬滿了這些喜濕的兩棲動物,而當時,冬天剛開始一點點落在土地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