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南歌在程府里,從來都是開朗明媚的,不曾對什么人有過惡語,也不見她對奴仆有過苛責,今天對葛慧這一句當真是頭一回。
眾人都是驚詫不已,葛慧更是不可置信,顯然不明白往日總是和和氣氣像面團一樣的小姑怎么會忽然這樣犀利。
“小姑怎么辱罵于我——哎呀,當真是沒法活了,妾知道婿伯如今是將軍,立了戰(zhàn)功,可憐我家二郎身有不足,沒法子上戰(zhàn)場建功立業(yè),連小姑都能踩在我們二房頭上了——”
葛慧連忙掩面而泣,摟著驚慌不知所措的程姎作起戲來,那聲音恨不得全府上下都聽到她的哭訴。
“你閉嘴!到這個時候你還想著挑撥他們兄妹之間的關系?我當真是糊涂,當初就該把你退回葛家去!”
董氏擼了擼袖子,似乎想從榻上下來動手,卻叫南歌拉住了。
窩在南歌懷里的程少商似乎也被南歌那樣一番話震住了,緩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再看南歌的眼神便是亮晶晶的,見葛慧作怪,登時便往前一步脆生生道:
“二叔母這話好沒道理,我出生之時阿爹阿娘便上了戰(zhàn)場,留我在家替他們盡孝,疼我的只有小姑同大母,可姎姎阿姊在葛家有葛家一家人寵愛,父母也皆在京中,想見便見,有什么可憐的?”
程少商看著葛慧那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隱隱與前世惡毒的面容重疊,她攥著拳頭抿唇道:
“若是可憐,我豈不是更可憐?況且姎姎阿姊回程府之后與姑母相處的時候一只手便能數(shù)的過來,姑母卻還記得出去時替她帶些女兒家喜歡的物件,倒是二叔母,姎姎阿姊回府這么久還不見二叔母替她做一件新衣裳,反觀二叔母身上的緞子是一件接一件的換——若說可憐,那便是攤上二叔母這樣的阿母才最可憐!”
她這樣清脆說一串,直接把葛慧問傻了,南歌視線落在葛慧新做的裙上,再看看程姎穿得還是葛家替她準備的衣裳,心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南歌怕程少商這話傳出去會叫人覺得程少商不敬長輩,暗中帶了她一下,沖她搖搖頭,把程少商拉回座位又對葛慧道:
“二嫂若是覺得不公平,覺得我是看重大兄身份才對嫋嫋好,那便這么覺得吧。至于我私下里給嫋嫋的那些東西,從前的不會要回來,往后還會給她更多,二嫂若是這會兒便生氣了,那日后豈不是要被氣死了?”
葛慧這會兒已經(jīng)快被氣死了,手指哆哆嗦嗦指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你,你……”
南歌也不理她,只看向她懷中的程姎溫聲道:“姎姎,姑母便直說了,姑母喜歡你,因為你乖巧懂事,可姑母也不怕叫你知道我偏寵嫋嫋——人十根手指頭有長有短,一份愛分給許多人,自然會有人得大的那一部分,我也不惜要什么公允的名聲,若這世上沒有偏愛,人怎么能分出親疏遠近?你是我的從女,是我二哥的女兒,可嫋嫋卻不只是我的從女,懂嗎?”
程少商呆在原地,忍不住學著程姎的樣子縮進南歌懷里,把臉埋在她懷里不肯出來。
程姎也不知聽沒聽懂,怯生生行禮,聲音細的像是蚊子叫:“姎姎知道,大伯父伯母都不在家中,姑母疼惜嫋嫋妹妹也是常理。今日之事皆因姎姎所起,阿母她也是一時昏了頭才這樣說,還請大母,姑母莫要怪罪阿母?!?/p>
董氏本來就是隨心所欲之人,愛屋及烏,厭屋及烏,哪怕程姎再怎么懂事知禮,這幾日再怎么討她歡心,葛慧今天借著程姎向南歌發(fā)難,董氏心里的天平就已經(jīng)偏袒到了南歌這一邊。
最后還是董氏一錘定音:“李仆婦,備車,送二郎媳婦同姎姎回葛家去,老身還想安安生生過幾天舒心日子,二郎若是問起來,便叫他自己去問。”
……
……
程姎得知要離開程家,居然很是松了一口氣,對她來說程家才更像是客居的地方,她自幼被舅母視作己出一般撫養(yǎng)長大,對葛慧這個母親卻是沒什么感情。
在程府這些時日,葛慧兇悍刻薄,整日里不順氣便拿她撒氣,程姎也只與父親程承還親近些,如今董氏要送她回葛家,程姎便去求了董氏好叫她拜別父親。
程承也聽說了今日正廳發(fā)生的事,對葛慧也不知道是失望更多一些還是憤怒更多一些,半點沒有替葛慧求情。
葛慧雖然不甘愿,但君姑發(fā)話,又有兩個健壯的仆婦一道隨行,她也只能委委屈屈坐上了回葛家的馬車。
——南歌甚至已經(jīng)能想象到葛家見到葛慧之后的反應了。
程承也沒什么好與女兒說的,只是叮囑了幾句:
“回舅家也好,若是叫你跟著你阿母,日后都要移了性子,回去后你母親訓話你只管聽著,若是有覺得不妥當?shù)模闳栆粏柲憔四??!?/p>
程姎聽到這抬起眼淚盈盈道:“阿父要作何?難帶不要姎姎了嗎?”
程承搖了搖頭,面上帶著淺淺的解脫:“我與你阿母,當初是她不嫌棄我雙腿有疾嫁了過來,于情于理為父都不能休棄她??扇缃袼龅锰^,鬧得這樣僵,為父已經(jīng)無顏面對你姑母,你三叔父來信,道及白鹿山招一補錄先生,我便想著離開一段時日——”
說到這里,他露出一個苦笑:“如此一來,你阿母也不必日日責罵我是個廢人了。”
說到這里,父女兩個抱頭大哭起來,很有幾分辛酸的滋味。
在外頭偷聽的程少商只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
……
程姎離開之前,程少商去送她,因為這次的事,兩姊妹之間似乎多了一層淡淡的隔膜。
“姎姎阿姊,其實……其實我從前最羨慕你。”
程少商忽然開口道:“你雖然不在家中,可二叔父總是惦記著你,你在葛家也是有人疼愛,我卻似無父無母,無依無靠……”
程姎有些困惑,不明白程少商為什么這樣說,卻只是微微蹙了蹙眉。
程少商看著程姎的臉,記憶慢慢復蘇,她說得卻是自己的前世,那時候她有父母卻不如沒有,一十五年不見父母,最后病餓之下,孤苦伶仃地死在莊子上,可不就是無父無母,無依無靠?
那時候她在家中也見過程姎幾回,人人都夸程姎知書識禮,性情溫順,乃是女郎典范,可沒有人知道程少商羨慕她有人愛護,有人疼惜。
“所以姎姎阿姊,大母的疼愛可以給你,那些金銀玉器我也可以不要,只有姑母,只有姑母的偏私我不能讓給你,我只有姑母一個人,我為人就是這樣,小氣又自私,只想姑母寵我一個,疼我一個,什么都能不要,唯獨姑母不能?!?/p>
程少商慢慢道。
對面的程姎卻是一臉莫名,最后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好。”
程少商忽然就想起來前世的時候,她被葛氏苛責,幾日都不曾吃上一頓熱食,也是姎姎堂姊看不下去,偷偷送了餅給她。
可姑母的寵愛對堂姊來說只是錦上添花,對她來說,卻是唯一的一根求生浮木,她不會讓,也不能讓。
這么想著,她只覺得心里那些埋藏很深的心結有一些松動,身上說不出的輕松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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