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嗤?!?/p>
安靜的雅座里忽然響起桑不棄的輕嗤,他慣來溫潤的眉眼里驀然多了幾分能凍結(jié)一切的冷漠:
“原來……父殺母兄,母欲弒父,這便是我的身世——倒不如叫我一直都是無父無母的孤魂游鬼,何挖開這背后的一切?”
凌不疑審視著他,眼里充斥著復(fù)雜:“你是阿貍……你到底何時知曉這一切,為何不回來找我,不回來尋姑母,我們都以為你……”
“都以為我死了,你們都以為我死在了孤城?!?/p>
桑不棄勾起一個冷笑,俱是嘲諷:“可我沒有,倒是叫凌將軍失望了——所以你們便能心安理得地寬慰自己,替我哭上幾日,然后再無下文?!?/p>
“我敢對天起誓姑母絕無此意,當(dāng)年我親眼目睹凌益殺了我的阿父,若非姑母謊稱穿著你衣裳的我是你,只怕我活不到如今。”
凌不疑上前一步,似乎是想更靠近桑不棄一些,但被對方躲開了。
他這才沉聲道:“不管你信與不信——你若是心有怨懟,只管沖著我來,姑母這些年飽受折磨,一直念著你。凌益何等心狠手辣,若是他知曉這其中真相,定然會不管不顧沖姑母下手,你可忍心?”
桑不棄露出個譏諷的笑來:“怎么,你們母子情深,還問我忍心不忍心做什么?當(dāng)年我高呼阿母救我,高呼舅父救我之時,她又在何處?哦,她在哄著你啊,霍無傷?!?/p>
這個久違的名字一叫出口,凌不疑渾身一震,目光里滿是哀愴。
霍無傷,霍翀親自給幼子起的名,不求他前程恢宏,只愿他這一生無病無傷,平安順遂。
若是霍翀知曉幼子這一生因為這個名字得諸多苦難,只怕地下有靈,必是哀毀骨立,摧心裂肺。
“阿貍?!?/p>
凌不疑擰著眉,臉上是隱忍的傷痛悲愴:“不要如此,沒有人,沒有人拋下你,姑母更沒有,那樣的情境之下,這已經(jīng)是最絕望悲哀的法子,她瞧見陣前穿著我衣裳的孩童尸首,我們都以為那是你?!?/p>
桑不棄看向窗外。
樓外燈火闌珊,一派人間溫暖,樓內(nèi)卻是凄凄慘慘,哀情一片。
良久,他才慢慢開口:“我十二歲之時曾到過霍府,我想知道我夢里的一切究竟是真切發(fā)生過的,還是只是我一時臆想,可所有人都告訴我,霍府之中的那個才是凌不疑,才是凌家郎君,才是壽安縣主之子?!?/p>
他抬起眼,看向不知何時站在門外的霍君華,眼神冰冷:“你們有苦衷,可你們卻從沒懷疑過我還活著——”
霍君華雙目征征,面色“唰”的一下變得蒼白,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張了張嘴,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般手足無措。
桑不棄垂下眼,捏了捏南歌的手,似乎汲取了幾分溫暖才慢慢道:“我今日,不過是想知道你有什么苦衷,可卻只有這些——當(dāng)年凌益不過是一五品將軍,就算凌家兄弟心狠手辣,你們就沒有人去看一看我的’尸首’,沒有人發(fā)現(xiàn)不對么?”
霍君華想說什么,一邊的凌不疑沉聲道:“你又怎知姑母不曾去看過?”
“阿猙!”
霍君華攔著凌不疑不叫他往下說,只向前一步,看到桑不棄愈發(fā)冰冷的眼神又后退幾步,瞧著有些小心翼翼:
“阿貍,阿母不是故意沒有認出你,你聽話,跟阿娘回去,這次阿娘會保護好你,誰也不能傷你?!?/p>
桑不棄猛地轉(zhuǎn)過頭去不去看她,拉著南歌就要離開,卻被凌不疑攔住了去路:
“阿貍,隨我回去——先前凌益一定是把你當(dāng)做了我,所以對你暗中下手,今日鬧得這樣大,只怕他知道了不會放過你的。”
“凌將軍,我覺得還是先送縣主回府比較好?!?/p>
南歌上前一步,逼得凌不疑下意識后退一步,這才微微頓首道:“今日之事,我只叫爛在肚子里,城陽侯雖然得寵,卻也做不到只手遮天,阿貍自有人護著——知你們有苦衷,可苦衷抹不去傷害,不若多給他一點時間。”
凌不疑深深望著她,過了半晌,才妥協(xié)一般讓開了路:“好?!?/p>
兩人離開雅座,身后是霍君華再也壓抑不住哀哀切切的哭聲。
……
……
南歌從沒有見過這樣尖銳頹廢的桑不棄,他眼底再不見往日的溫和,只剩下一片荒涼。
二人行在街上,燈火似乎都照不亮他的內(nèi)心。
她沉吟半晌,忽得輕輕開口道:
“阿貍,我雖不知曉當(dāng)年之事的前因后果,可你并非孤苦一人,你有桑家伯父伯母,有桑家諸位兄長,有三嫂,還有我。”
南歌抿了抿唇,忽然踮起腳尖捧著他的臉,用自己的掌心傳遞溫度給對方,眼里盛著平和跟寬慰:“不要這樣?!?/p>
不要這樣自傷。
桑不棄垂下眼:“阿姊也覺得我該原諒?”
南歌搖了搖頭,輕聲道:“沒有人有資格叫你原諒什么,即便是我也不能——”
南歌不知道桑不棄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身世的,或許是最近,或許是更早些時候,可他當(dāng)年只是個六歲孩童,不知道那些血海深仇,只知曉自己一夜之間被最親之人拋棄。
沒有身份,沒有來歷,就算是打探的人回來也只是道凌家小郎君早就歸家。
一個六歲的孩子,除了驚慌失措還能做些什么。
他不知自己來歷,不知自己名姓,待記憶回籠,卻被告知凌家的小郎君早就跟著其母壽安縣主回了京都。
他徹徹底底成了一個被所有人遺忘的孩子,母親拋棄了他,沒有人知道。
桑不棄眼中驟然點起一點光,像是將滅未滅的螢火:“阿姊果真這樣覺得?”
南歌點頭:“人怎么會沒有愛恨呢?如果你不在乎,今夜便不會多番設(shè)計去偷聽縣主與凌……凌不疑的話,你傷心難過是因為還在乎他們——只管恨吧,恨完了,痛完了,無論你最后做什么決定,你都不會是孤身一人。”
桑不棄摸上了臉頰上的手,呵出一道淡淡的白霧來,眼睛一錯不錯地瞧著南歌,什么話也沒有說。
天上忽然落下點點雪花,后來慢慢地便是若棉絮般的雪片。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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