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

　　……

　　為人父母，最怕的不是孩子頑劣，而是孩子心與自己不在一道。

　　蕭元漪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摁了摁發(fā)麻的指尖，一邊的程始見狀連忙扶住她：

　　“元漪……這件事阿嫵與嫋嫋本就沒有錯，況且是那樓家女娘先言語欺辱我妹妹在先，難道便只許他們樓家的女娘欺負(fù)我程家的女娘，不許阿嫵欺負(fù)回去？你不知那些女娘們私下里傳的話有多難聽——”　　

　　蕭元漪推開程始：“你也要替小姑說話？你瞧瞧如今我們的嫋嫋被教成了什么樣子——目無尊長，囂張跋扈，丁點小事都要報復(fù)回去，半點沒有容忍的度量。”

　　她指了指倔強(qiáng)的程少商道：“她養(yǎng)在程府十幾年，與我不親向著小姑也就罷了，你我夫妻二十余載，怎能不知我？我難道是為了我自己嗎？我是為了她們，為了程府！那裕昌郡主為何單單只記恨她，不記恨姎姎？還不是因為嫋嫋好出風(fēng)頭？”

　　程少商忽然出聲：“阿母，你當(dāng)真覺得這樣就是為了我好嗎？我被裕昌郡主羞辱之時阿母在哪里？我被那王家娘子帶人排擠的時候阿母又在哪里？樓家女娘欺負(fù)我，編排姑母的婚事，阿母說是為我們好，可阿母又在哪里？”

　　她似乎是要把這些年憋在心里的怨懟一下子傾吐而出，上前一步昂首道：

　　“阿母管教我，不就是怕我日后給程家惹禍？不就是怕我出嫁之后牽連三位兄長？阿娘不是說過么？當(dāng)初留我下來，不過是因為我是個女娘，縱使教壞了，日后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嫁去旁人家里頭——既然前十五年都不曾管過我，現(xiàn)在又何必抓著我不放？”

　　說著說著，程少商的委屈忽然爆發(fā)開來，紅透了眼眶：

　　“阿母只說我頑劣記仇，怎么不說是旁人先欺負(fù)我的？阿母只說姑母算計那樓家女娘，怎么沒看見自那一日之后旁人就算想要欺負(fù)我與堂姊也要掂量幾分？阿母總是以最壞的心思來揣度我，可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性子，若是想教又何必非要等到現(xiàn)在？左不過就是沒那么愛我罷了?！?/p>

　　蕭元漪面露驚愕，她沒想到自己與青蓯私下里說過的話竟然會叫程少商聽了去。

　　程始也沒想到程少商心中竟然有這樣多的委屈，上前幾步抱住了女兒，轉(zhuǎn)頭看向蕭元漪，難得硬氣了一回：

　　“元漪，你我夫妻二人這些年不在家中，嫋嫋是我阿母與阿嫵一手帶大，她們兩個情誼深厚，自然看不得旁人欺負(fù)另一個——你我本就虧欠嫋嫋良多，更是欠阿嫵許多，又何必非要嫋嫋變得同姎姎一般柔順恭良？難道她就不是我程始的女兒了？”

　　蕭元漪也覺得委屈，可卻不肯在南歌面前認(rèn)輸，盯著南歌的眼睛認(rèn)真道：

　　“我知道你是因為覺得我狠心丟下嫋嫋一十五年，才對嫋嫋過于溺愛——可你知這世上骨肉分離之事何其多？嫋嫋留在家中本就已經(jīng)比許多人好太多，這些年我在戰(zhàn)場之上見到的慘事比你見過最可怖的東西還勝一籌，嫋嫋雖說沒有跟在我身旁，可她平平安安長到了十五歲，你又知道世上還有多少女娘，甚至都活不到這個年紀(jì)——她還有什么可抱怨的？”

　　“那大嫂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世上上不孝順父母，下不看重晚輩的混賬比比皆是，被父母教壞了的女娘也不少，就只說那樓家女娘，她那些話可不是我教她說的，禍從口出的道理想來大嫂也該知道，嫋嫋上孝順阿母，下友愛兄弟姊妹，就算姎姎被你拿來同她比較，她還是不計前嫌——這樣好的孩子，大嫂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南歌登時把蕭元漪的話撅了回去，一點都不給對方留機(jī)會：

　　“若不是當(dāng)年親眼見到嫋嫋出生，我還懷疑嫋嫋是不是大嫂的親女兒，你見過那般多的苦楚，又不代表嫋嫋就要嘗一遍這樣的苦楚，世間幸運之事相似，可不幸總是各有各的模樣——正因為我們見過苦難，才要倍加珍惜眼下，而不是去歌頌苦難?！?/p>

　　南歌一口氣說了許多，一邊的程頌耳朵豎起，邊聽面上邊露出幾分隱隱贊同之色。

　　程少宮便直白的多，對著南歌暗暗擠了擠眼睛。

　　南歌不知道該說蕭元漪是一時鉆了牛角尖還是她生性如此，她似乎總在逃避心中對程少商的愧疚，好似對程少商嚴(yán)厲再嚴(yán)厲，便能證明這份愧疚不存在。

　　蕭元漪素來強(qiáng)硬慣了，她覺得自己是為了程少商好，所以才拼命地去打壓程少商，用馴獸的法子去訓(xùn)程少商，就好似馴猴人手里的鐵鏈，等到猴子脖頸之上血跡斑斑，生出老繭，她的目的也就達(dá)到了。

　　可程少商本就不是那樣的性子，她骨子里遺傳了蕭元漪的強(qiáng)硬，更有著不肯低頭的自尊，就算被那根鐵鏈折磨到遍體鱗傷，她也絕不會服軟。

　　南歌收起了方才尖銳的模樣，一字一句道：

　　“大嫂，我今日肯叫你一聲大嫂，就說明我知道你并非真的是恨透了我，可你要知道，有些自以為是的愛，卻比無緣無故的恨更能傷害到孩子——十五年前你留下了嫋嫋，十五年后你又推開了她，你真的覺得這件事上嫋嫋做錯了嗎？”

　　蕭元漪沉默著，程少商窩在程始懷里沒有看她，只是垂著頭看自己的腳尖，程頌跟程少宮兩兄弟恨不得自己不存在一樣。

　　“……你走吧，這個孩子，以后我不管了。”

　　蕭元漪說完這句話，就像是失了力氣一樣跌跌撞撞走進(jìn)內(nèi)堂，只有青蓯跟了上去。

旁人瞧不見的地方，蕭元漪已經(jīng)滿臉是淚，她好似隱隱悟到一點，又好似什么也沒悟到，只是她知道一點：這個女兒，她好似真正的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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