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時在老家西廂房,姐姐為我講東坡詞,有一回講到《定風波》中一句:“一蓑煙雨任平生”,這個句子讓我吃了一驚,仿佛見到一個竹杖芒鞋的老人在江湖到上踽踽獨行,身前身后都是煙雨彌漫,一條長路連到遠天去。
“他為什么?”我問。
“他什么都不要了?!苯憬阏f,“所以到后來有'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之句?!?/p>
“這樣未免太寂寞了,他應該帶一壺酒、一份愛、一腔熱血?!?/p>
“在煙雨中騰云過了,在雨里行走過了,什么都過了,還能如何?所謂'來往煙波非定居,生涯蓑笠外無余’,生命的事一經過了,再熱烈也是平常。”
年紀稍長,才知道“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境界并不容易達致,因為生命中真是有不少不可逃不可拋的東西,名利倒還在其次;至少像一壺酒、一份愛、一腔熱血都是不易逃的,尤其是情愛。
記得日本小說家武者小路實篤曾寫過一個故事,傳說有一個久米仙人,在塵世里頗為情苦,為了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天騰云游經某地,看見一個浣紗女足脛甚白。久米仙人為之目眩神馳,凡念頓生,飄忽之間,已經自云頭跌下??梢娞忧椴⒉皇强嘈蘧涂梢缘玫?。
我覺得“逃情”必須是一時興到,妙手偶得,如寫詩一樣,也和酒趣遺言??褚骼俗碇H,詩涌如漿,此時大可以用烈酒熱冷夢,一時徹悟。倘若苦苦修煉,可能達到“好夢才成又斷,春寒似有還無”的境界,離逃情尚遠,因此意見到“亂頭粗服,不掩國色”的浣紗女就墜落云頭了。
前年冬天,我遭到情感的大創(chuàng)巨痛,曾避居花蓮逃情,繁星冷月之際與和尚們談起塵世的情愛之苦,談到凄涼處連和尚都淚不能禁。如果有人問我:“世間情是何物?”我會答曰:“不可逃之物。”連冰冷的石頭相碰都會撞出火來,每個石頭中事實上都有火種,可見再冰冷的事物也有感性的質地,情何以逃呢?
情仿佛是一個大盆,再善游的魚也不能游出盆中,人縱使能相忘于江湖,情是比江湖更大的。
我想,逃情最有效的方法可能是更勇敢的去愛,因為情可以病,也可以治病;假如看遍了天下的足脛,浣紗女再國色天香也無可奈何了。情者是堂堂巍巍,壁立千仞,從低處看是仰不見頂,自高處看是俯不見底,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如果在千仞上多走幾遭,就沒有那么可怖了。理學家程明道曾與弟弟程伊川共同赴友人宴席,席間友人招妓共飲,伊川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明道則毫不在乎,照吃照飲。宴后,伊川責明道不恭謹,明道先生答曰:“目中有妓,心中無妓!”這是何等灑脫的胸襟,正是“云月相同,溪山各異”,是凡人所不能致的境界。
說到逃情,不只是逃人世的情愛,有時候心中有掛也是情牽。
有一回,暖香吹月時節(jié)與友在碧潭共醉,醉后扶上木蘭舟,欲縱舟大飲,朋友說:“也要楚天闊,也要大江流,也要望不見前后,才能對月再下酒。”死拒不飲,這就是心中有掛,即使掛的是楚天大江,終不能無慮,不能萬情皆忘。
越往前活,越覺得蘇東坡“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情”詞意不可得,想東坡也有“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的情思;有“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情愿;有“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空回首,煙波里”的情怨;也有“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的情冷,可見“一蓑煙雨任平生”只是他的向往。情何以可逃呢?
——林清玄《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