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如初見
她出生在人杰地靈的江南水鄉(xiāng),家里很窮,在她降生之前已經(jīng)有了四個孩子,晚清期間,政局不穩(wěn),民不聊生,家里實在沒法再養(yǎng)活她了,于是,在她六歲那年,她被賣到了一處大戶人家做婢。
好在,她的長相非常嬌美,盡管尚未長開,可是已經(jīng)可以看出是一個美人坯子,主人家很是喜歡,二話不說便用50個銅板將她買下。
她隨后被賜名雅琪,雅琪的長相并不是那種大家閨秀的端莊美,而是帶著妖嬈嫵媚的美,她的雙眸細(xì)長清澈,臉容精致奪目,眼角一顆小痣恰到好處地為她添上幾分風(fēng)情。
長相美貌的人,一般都擁有天然的優(yōu)勢,主人家隱隱覺得此女以后還能有更好的前程,于是重活粗活也沒太讓她干,打罵也不多,雖然為他人婢女很艱辛,但是她也算順利地長大了。
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已經(jīng)成為江南一帶有名的美人,奇貨可居,在同一年里,她被主人家當(dāng)成禮物送進(jìn)了當(dāng)時家世顯赫的蔣家,給大少爺蔣明做妾。
對于一個婢子出身的女子,這也算是一個歸宿。雅琪表面上并無異議,但是在被送出去的那天,她偷偷把一把剪刀藏在了行李的里面。
畢竟,在亂世中,可以活下去就很好了,能有一口飯吃,不用再為奴為婢伺候他人,很多人覺得雅琪肯定是祖墳冒青煙了才能嫁給蔣大少爺為妾。
盡管,那個蔣明,是一個花花公子,在她之前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正妻和八個小妾。
在雅琪覺得,一切已成定局的時候,她遇到了府上的二少爺蔣晉。
蔣晉是庶出,地位比不上嫡少爺蔣明,但是比起碌碌無為,每天流連妓院賭坊的蔣明,蔣晉還算是兢兢業(yè)業(yè),一表人才。
“雅琪,別嫁給大哥,我會娶你為嫡妻?!?,那一年,蔣晉對著她這樣承諾。
那一晚,天上的星子特別的燦爛,蔣晉看著她的眼神很真摯,他菱角分明的臉龐,在星光的襯托之下,很是英俊。雅琪對他悄無聲息地動心了。
蔣晉也把此事付諸行動了,去向父親求娶她??墒呛蠊上攵?,一個婢子出身的寒門女子,就算長得再美貌,也是不配為少爺正妻的。
娶妻和納妾不同,作為妾室,只要美貌就可以,但是作為正妻,家世,才情,門戶相當(dāng),那是缺一不可。
蔣晉并不是沒有爭取過,可是他的性格綿軟,被老父親喝罵幾句,就低著頭不敢再說什么,只會一味跪著不起,幾天之后,雅琪還是被送入了蔣明的房里。
在她掏出藏起來的剪刀,抵住了自己的咽喉之時,蔣明被嚇住了。他雖然好色,但并不喜歡勉強,盡管也貪戀雅琪的美貌,但見她如此,也沒敢強要她,第二天便把她打發(fā)去了府上的別院,做一名粗使丫頭。
本來妾室雖然地位不高,多少也算個主子,丫頭卻只是奴才,很多本來嫉妒雅琪麻雀變鳳凰的下人,都悄悄地在取笑她。他們并不知道真相,只當(dāng)是雅琪那晚沒伺候好大少爺,被嫌棄了,才被打發(fā)到別院。
在蔣家所有人的眼里,雅琪和大少爺蔣明已經(jīng)圓房,只是沒伺候好,才遭到了嫌棄。
蔣明自然不會去為這個他不要了的女子辯白什么,他也不吃虧,聽見這樣的謠言反而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感,樂于見到它們肆意傳播。雅琪是不屑分辨,她每天低頭做好自己的份內(nèi)之事,對謠言不聞不問。
日子一天天過去,蔣晉也沒再提起要娶她為嫡妻的事情。本來,雖然雅琪出身很低,但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在蔣晉心里,這樣的女子可以娶為妻子,疼愛一生。但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和大哥圓房了,那么,最多也只能為妾了。
他心里這樣想著,但是卻沒法對雅琪說出口,他本人的性格也不是個要強的,此事便一天天被拖了下來。
兩年后,雅琪十八歲,蔣晉二十三歲,在這一年里,蔣家的家長為自己的次子說了一門極好的婚事,讓蔣晉和軍政界的一個貴女結(jié)親。
此時的清朝氣勢將盡,各地群雄崛起,這個女子的家族在軍政界里也是顯赫有名,和她結(jié)親,將來蔣家肯定還可以再進(jìn)一步。
蔣晉同意了。
就如雅琪對蔣晉的動心是悄無聲息的,她對他的死心,也是悄無聲息。
同一年,雅琪遇到了來江南游玩的張承。
那是一個元宵佳節(jié),當(dāng)時被允許出門一天的雅琪,正呆呆地望著夜空,在天上煙火四散的那刻,雅琪忍不住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她本來就生得極美,這幅溫柔的畫卷瞬間被提著花燈路過的張承所捕捉到。
張承二十四歲,長相清秀白凈,他出身湖南湘西,祖上也曾經(jīng)出過好幾個狀元,算是書香門第?,F(xiàn)在家里經(jīng)商,很是富有。
就是沒有權(quán)勢,張家向來是依附著當(dāng)時湘西最顯赫的陳家,靠著陳家的庇護(hù)生存。
陳家表面上也是富商家族,其實數(shù)代靠盜墓為生,更是響馬頭子,據(jù)說手下有十萬門徒,很少人敢招惹。
雅琪覺得,這些富家公子,和自己并不在同一個世界,她不貪財,更不想淪為這些人的玩物。
張承也并不會勉強于她,他對雅琪做了一個承諾,“我會娶你為妻,我這輩子只會有你一個妻子?!?/p>
這句話,雅琪曾經(jīng)聽蔣晉說過,她的內(nèi)心波瀾不驚,第一次聽的時候,她很感動,第二次聽,她只覺得好笑。
看著吧,這個張少爺,沒兩天也會放棄的。她對這個身穿華服,富貴無比的張少爺,內(nèi)心并無任何期待。
直到半個月后,張家的聘禮被抬到了蔣家的大堂處。
蔣家并無多加為難,只是一個被嫌棄了的婢子而已,本來就跟貨物無異,可以隨意買賣的,現(xiàn)在有冤大頭愿意花大筆聘禮來迎娶,何樂而不為?便立馬答應(yīng)了。
張承沒有讓雅琪以婢子的身份出嫁,他拜托了他生意上的一位世交,認(rèn)了雅琪為義女,這樣一來,雅琪也有了父母,以及高門望族的身份。
她便可以風(fēng)光出嫁。
很久之后,雅琪才了解到,張承當(dāng)初為了娶她,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在當(dāng)時的社會,門第之間的差距,如鴻溝般難以逾越,張承身為家里的嫡出少爺,要迎娶一個別人府上的婢女為妻,在張家家長的眼里,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更不必說傳聞中那個女子甚至不是一個黃花閨女,是已經(jīng)和府上少爺圓房之后再被嫌棄的。
張承在院里跪了三天三夜,直到體力透支昏迷不醒,張家家長也沒有松口。后來見兒子實在是冥頑不靈,在張承醒來后,張老爺甚至動用了家法,一鐵鞭子下去,張承的背上便多了一道長長的傷疤,這道傷痕,陪伴了他一生,直到他到了垂暮之年,也一直沒有完全褪去。
在兒子差點被打死之后,張家家長才勉強松了口。
“要是你實在喜歡,就娶回來當(dāng)個妾室吧?!?/p>
“不行,雅琪只能是我的嫡妻,唯一的妻子?!?,張承當(dāng)時連傷帶病,但是卻死不松口。
拉鋸了很久,張老爺本來是想把這個逆子趕出家門的,但當(dāng)時陳少爺上門幫忙說情,陳少爺雖然是晚輩,但是陳家是湘陰的第一望族,而且有響馬背景,張家一向以陳家馬首是瞻,陳少爺?shù)拿孀邮遣荒懿唤o的,張家的家長只好同意了。
當(dāng)然這些事,是雅琪過門之后才得知的。她重新審視自己的丈夫,他身上那條猙獰的傷疤,大夫說了大概會一輩子不消散,可見當(dāng)時張老爺下手是多么的狠。
可是,雅琪卻覺得它美不勝收。她喜歡撫摸著這條傷疤發(fā)呆,這代表了丈夫?qū)λ挠眯摹?/p>
雅琪的體質(zhì)不容易受孕,據(jù)聞蔣晉已經(jīng)和他的妻子有了兩個兒子,雅琪過門也幾年了,肚子里還是沒有動靜。
又過了幾年,雅琪終于懷上了,大夫說這一胎很可能是一個兒子。只是,這一胎她懷得很不順利,到了臨盆之時,更是折騰了一天一夜還是生不下來。
張承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瘋了一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當(dāng)時整個湘陰里最好的產(chǎn)婆都被請來了,甚至包括了陳家的府醫(yī)。
陳少爺坐在大堂里陪伴著,他和張承的交情不錯,也很樂意去幫助他,看見他為了妻子臨盆急成那個樣子,他忍不住調(diào)笑他道,“雖然張少夫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但世兄你就她一個,才會緊張成那樣吧,我府上美女如云,改天讓你挑一個做妾好了。”
“住口?。 ?,張承雙眼血紅,整個人像瘋魔了一樣。
陳少爺也愣住了,張承在他面前從來不敢造次,雖然兩人以兄弟相稱,但是其實他們都明白,張家一向是靠著陳家的庇護(hù)生存著,陳少爺在張承面前,是有一些優(yōu)越感的。
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張承,但是他也識趣地沒再說什么。
后來,孩子一直生不下來,產(chǎn)婆只能來請示,問張少爺是要保大人還是保小孩。
“保大人!”,張承想也不想就說,“你們聽著,一定要保住雅琪的命!她要是有什么事,你們?nèi)o她陪葬!“,張承的精神狀態(tài)明顯已經(jīng)有些不太正常。
產(chǎn)婆是陳少爺帶來的,也是全湘陰最好的,有好幾十年的經(jīng)驗,但是這樣的主人家,她從來沒見過,一時間被嚇傻了。
“快去,盡量讓她們母子平安?!保惿贍攲χa(chǎn)婆擺擺手,道,“事后本少爺重重有賞?!?/p>
雅琪艱難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她已經(jīng)沒力氣了,但是在產(chǎn)婆重新進(jìn)屋后,她還是痛苦地說,“你聽著……保小孩……你要幫我……保住子軒!”
之前她和張承說過,這一胎,如果是男孩,就叫子軒,是女孩的話,就叫子晴。
大夫說過,這一胎八成是個兒子,那是她和張承的第一個兒子。
一定不能出事!
“可是……少夫人……張少爺剛剛說了……”,產(chǎn)婆很為難。
“你…你聽著!如果我的子軒有什么差錯,我后半輩子一定不會放過你!我……我會讓你全家不得善終!”,雅琪用盡全力,艱難地吼著。
產(chǎn)婆只好再想辦法,她把一塊野參片放在雅琪的舌底下,內(nèi)心一直求菩薩保佑。
要命了,這邊張少爺要保大人,那邊張少夫人卻要保孩子,這兩頭她誰都得罪不起。
她不敢不拼盡生平所學(xué),去保她們母子平安。
上天垂憐,后來張子軒還是被生下來了,在他發(fā)出啼哭的那一瞬間,外面的張承精神一放松,整個人往后一仰,要不是陳少爺眼明手快地接住了他,他當(dāng)時就得重重地磕到地上。
但是雅琪生這一胎,也被傷了根本,她從此以后再無所出。本來期待著的女兒張子晴,也沒能存在。
張承并不介意,他終身也沒有納妾,就守著妻子和獨生子張子軒過,他對這個來之不易的獨子,是寵愛有加,要星星不敢給月亮。
張子軒的相貌和雅琪長得很相似,甚至連眼角的小痣都和他母親一摸一樣。
時光流逝,二十二年過去了,當(dāng)年的張少爺,也變成了張老爺,成了一家之主。當(dāng)年的張少夫人,也被下人改口稱為張夫人,雅琪現(xiàn)在是一家主母了。
張承一直希望,給自己的兒子選一個最好的女子做妻子,可是那一天,張子軒提出他要娶吳瑕。
實在沒有了辦法,張承只好讓步,道,“這個女子,如果你是真喜歡,抬進(jìn)門當(dāng)個貴妾罷?!?/p>
讓當(dāng)時來歷不明的吳瑕當(dāng)一個妾,已經(jīng)是張承身為家長最大的讓步。
“我要的是正妻,我不會納妾,小廈也會是我唯一的妻子?!?,張子軒抬起頭,目光灼灼,他補充說,“就如母親是您唯一的妻子那樣?!?/p>
張承頓時無話可說。
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幾年,但歷史卻是驚人的相似,自己的兒子,和年輕的自己一摸一樣。
“這孩子到底像誰啊,真叫人糟心?!?,他忍不住對自己的妻子抱怨起來。
“當(dāng)然是像你啊,你自己的兒子,自己受著唄?!?,雅琪掩嘴而笑,她已經(jīng)年逾四十,可是依然美麗動人。
張老爺只好讓步,讓吳瑕成為了自己的兒媳婦。
又過了一些時日,張老爺聽說張子軒不聽勸告,還是把林景山逼成了乞丐。他氣得滿屋子亂跳。
“這個臭小子!如此偏執(zhí)的性格,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我生的兒子,自然是隨了我呀?!保喷髡{(diào)皮地眨眨眼,她拿起茶杯,優(yōu)雅地喝了一口,內(nèi)心暗笑。
當(dāng)年,蔣晉本來想著,過些年就把雅琪納為妾室,他并非沒有動過真情,但是當(dāng)時的他,卻很快便放棄了,在一次蔣明醉酒后說出那晚的事情后,蔣晉才懂得他失去了什么。
那時候,雅琪已經(jīng)和張承成親了,所謂木已成舟。
很多年之后,雅琪對蔣晉說了一句讓他畢生難忘的話。
“我的性格其實很偏執(zhí),是我的,我絕不會放手,當(dāng)年對你死心,那是因為我那時已經(jīng)不再愛你了?!?/p>
“如果是張承背叛你呢?”,蔣晉不死心,他追問道。
“你說阿承嗎?如果他背叛我,那我就一杯毒酒送他上路,然后我再給他陪葬,我愛他,他只能是我的?!保喷餍α?,她的笑容極美,傾國傾城。
蔣晉一時無語,他很后悔,這種后悔,隨著年歲的增長,越發(fā)嚴(yán)重。
他當(dāng)天回去,就再也沒有碰過他的妻子。
他畫了一張雅琪的畫像,掛在臥室里,日夜呆呆地看著它發(fā)愣。
再后來,清朝覆亡,他在妻子娘家的扶植下,坐上了大總統(tǒng)的寶座,但是那個他一直得不到的女子,依然以最美好的模樣,存在于他的心里。
人生若只如初見,那該多好??墒?,一切已經(jīng)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