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長庚剛到香港時排場很大,時任港督親自去碼頭接他,一群人筆挺地站在那里望眼欲穿。絮絮作為大學(xué)生代表,捧著束花站在人群里。邰長庚來頭大,他多當(dāng)年將幼帝逼下位去,在肅京的官邸里穩(wěn)穩(wěn)住了幾十年。
這樣的潑天富貴,養(yǎng)成邰長庚,偏偏是個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
他是幼子,自小受寵,因著幾位哥哥姐姐都極有出息,他便不務(wù)正業(yè)起來。這次來港,不知道是什么由頭。絮絮等得不耐煩,同身邊的柔雯嘀咕:“勞煩這么多人等他,以為自己是皇帝不成?!比狯┪兆∷氖种皇钦f:“小心說話?!?/p>
她總是最穩(wěn)妥不過,絮絮只得住了口。日上三竿時,邰長庚總算下了渡輪。他穿件白襯衣,外面搭著花灰色的斜紋馬甲,這一身很時髦,襯著他一張風(fēng)流天成的臉,越發(fā)顯出雍容的派頭。港督迎上去同他寒暄,他只一笑,手臂還搭著位艷光四射的女子,兩人親昵地說著話,耳鬢廝磨間看得旁人臉紅。
絮絮看不慣這樣的做派,獻(xiàn)花時便很敷衍。邰長庚將花接過來,她轉(zhuǎn)身要走,不提防后面邰長庚問她:“你是圣瑪利亞女校的學(xué)生?”絮絮嗯了一聲,他又道:“女校的學(xué)生都像你這樣兇嗎?”周圍響起笑聲,絮絮漲紅了臉剛要說話。柔雯攔住她,同邰長庚賠了個不是。柔要長得美出水芙蓉般,邰長庚憐香惜玉,只一笑便同港督一道上了車。
碼頭上人走光了,絮絮一跺腳:“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他是什么人物,脾氣大也算正常?!比狯﹦袼謬@口氣,“我倒覺得,他人還好?!?/p>
隔了幾天,絮絮放學(xué)時,看到邰長庚就等在她們學(xué)校門口。他開了輛進(jìn)口的雪佛蘭,穿一身西服,露出細(xì)細(xì)一截白金表鏈。絮絮還沒忘記他給的難堪,垂著眸從他身邊路過,他偏偏叫她:“那邊穿格子衫的小姐,麻煩你過來一下?!?/p>
他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周圍人看來,絮絮頓住腳,到底轉(zhuǎn)回來問他:“你有什么毛病?”
“是啊?!彼恍醒笱蟮溃骸跋嗨疾??!?/p>
“邰長庚,你怎么這么不要臉?!毙跣跖卤蝗寺牭?,恨不能上前捂住他的口,他很無辜地一聳肩:“我又沒說對你犯病,舒絮絮,你怎么這樣自作多情?”說著,他沖著絮絮身后招招手,絮絮回頭,正看到柔雯紅著臉走了過來。柔雯今日穿了身白底的裙子,上面飛著大朵的蝴蝶越發(fā)顯得窈窕柔美。絮絮怕她吃虧,連忙上去說:“你怎么同這個人攪在一起了?”
“絮絮等晚上回來我再同你細(xì)說。cos”
柔要安撫下她,便坐上鄰長庚的車,邰長庚親自替她關(guān)上車門,轉(zhuǎn)頭向著絮絮二指一并敬了個禮:“勞煩你讓開,我們要開車了?!?/p>
那輛車揚(yáng)長而去,絮絮吃了一肚子尾氣,回宿舍時氣得不行。晚上柔要回來時給她帶了份三鮮小籠包。跟她道歉說:“抱歉沒跟你說我同長庚的事。”
“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千萬別上了他的當(dāng)?!毙』\包還熱騰騰的,絮絮咬破口子吮里面的湯汁就聽得柔雯說,“你別這樣說他人很好的。還主動提出來給你買的小籠包?!?/p>
湯汁太熱,絮絮燙了舌頭,只沉默不語,柔雯當(dāng)她已經(jīng)不氣了,這才同她慢慢說起來。說來也是湊巧,那次柔雯去逛街時被人偷了錢包,正是焦急時,邰長庚忽然出現(xiàn),不但將錢包還給她,身后巡捕房的人還押著小偷給她賠罪。
“就是那天你去修小提琴,我自己待著無聊就去上街,誰知道這么巧便認(rèn)識了他呢!”
柔雯說得語調(diào)婉轉(zhuǎn),眼底漾著盈盈的光,絮絮把小籠包吃完,匆匆說:“我去把垃圾扔了?!?/p>
“咱們房里不是有垃圾桶嗎?”柔雯問她,她卻已經(jīng)跑開,裙角在門前一擺,便不見了蹤影。
她們住的地方是老公館改的,墻壁被爬山虎爬滿看起來綠意盎然。絮絮下樓時看到邰長庚正倚在車上點煙,火柴被他攏在掌心里,漏出盈盈一點光,點染他狹長鳳眸明亮如有邪氣。聽到腳步聲他抬起眸,沖著絮絮笑道:“吃飽了嗎?”
“你到底要做什么?”絮絮問他,他不答話,反而打開車門邀請她:“站在這兒說話算怎么回事兒,你不是喜歡裊裊如煙的十二色燕窩嗎?還是邊吃邊談吧?!?/p>
絮絮站在原地不動,他走過來握住她的手腕。她的腕子很細(xì),凝脂般的一截,雪捏出來的一樣。邰長庚下意識放輕了手勁,柔聲勸她,“你也不想被人看到對不對?”
到底還是坐上車,他湊過來,替她系上安全帶。他的氣息是涼的,帶著一點煙草味,絮絮蹙著眉,問他:“你做什么要招惹我朋友?”
“要不是你非要我?guī)退?,我哪里會管這種小事?”
他說著,睨了她一眼,“從來數(shù)你最沒良心?!?/p>
絮絮不語,想起那天她借口修小提琴,同邰長庚會面時,不小心瞧見柔雯被偷了錢包,欲哭無淚地站在街口。絮絮不敢自己上前,就差了邰長庚去幫她,誰料英雄救美,竟讓自己的朋友喜歡上了邰長庚?兩個人心不在焉地吃完飯,邰長庚送絮絮回去。絮絮推開車門剛要走,他拉住她的手將她拽回去,捧住她的臉很用力地吻下去。路燈是一顆孤零零的星,而天地濃縮成小小的塵埃,良久,絮絮猛地推開他,甩了他一耳光。邰長庚無其事地一笑,平靜地說:“你學(xué)業(yè)完成后就要嫁給我,這是注定的事,倒不如現(xiàn)在就學(xué)著習(xí)慣?!?/p>
“不必了?!毙跣跹鄣走€有掙扎出來的淚,聞言厭惡地對他說:“你這樣的花花大少,我受不起?!?/p>
絮絮回去時,屋里已經(jīng)熄燈了。她床前放了枝晚來香,剛來香港那段日子她過得不好,夜夜都睡不安穩(wěn),柔雯便每天替她準(zhǔn)備一枝。柔雯的帳子放下去,絮絮站在床邊望了一會兒,只低聲地嘆了口氣。
入了秋時柔雯染了風(fēng)寒,絮絮替她請了病假,怕打擾她休息,便自己去圖書館溫書。絮絮長得美,一向有人追。外面下了小雨,絮絮一邊避開追上來的青年一邊冒雨往前走。青年死纏爛打,扯住她的手問:“我以為你也是開明女子,怎么連交個朋友都不肯?”話音剛落,這人便被一腳踹開。絮絮眼睜睜看著他跌在路邊,倒抽口涼氣說:“你怎么隨便打人?!”
邰長庚漫不經(jīng)心地站定,冷笑道:“便是殺了他又有誰能說什么!”絮絮臉色一白,剛要上前扶起那人,卻被邰長庚一把拽住。侍衛(wèi)官一擁而上,將那人直接拽走了。邰長庚這才笑道:“你真要為了這種人同我置氣?我買了戲票,最時俏的《蝴蝶夫人》一起去看吧。”
“我要去圖書館溫書?!毙跣跗乘谎?,低聲道:“不打擾你的好興致?!?/p>
“你若不去,我便去找柔雯了。想必她很愿意同我一起?!?/p>
他說得輕巧,絮絮卻頓住步子。不知他到底下了什么迷藥,柔要對他竟是死心塌地,任她怎么勸阻都置若罔聞。良久絮絮轉(zhuǎn)過身,面無表情道:“圖書館只讓學(xué)生進(jìn)去,你想跟就跟來吧。”
絮絮知道,這難不住邰長庚。果然,他在門前隨便攔下兩個女學(xué)生,只低語幾句,便借來了學(xué)生證。人長得好實在是件占便宜的事,絮絮快步走進(jìn)去,他長腿只一邁便追了上來,還要揚(yáng)揚(yáng)得意道:“也不是很難嘛?!?/p>
絮絮不搭理他,只低著頭看書。他在一邊寒寒宰容不知干嗎,許久,忽然扯住絮絮的手,將報紙疊的戒指套上她的指尖。絮絮一愣,望著那鉛灰色的戒指問他,“你做什么?”
“真是讀書讀傻了,戒指也不認(rèn)得?”絮絮咬住唇,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盯住他。她長得好,眼睫撲閃蝶翅一樣,邰長庚受不得她這樣的眼神,下意識放柔聲音問:“怎么了?”
“我們不是說好了,等我念完書,你就同大帥說清,解除婚約嗎?”她說著,眼睫垂下去,只是問他,“是你當(dāng)初說的,現(xiàn)在都是自由戀愛,父母之命做不得數(shù)。你又何必來招惹我?”她將戒指摘下,放回他面前。邰長庚僵了一下,隨手把紙做的戒指捏成一團(tuán)。窗外老橡樹的葉子落了一半,在風(fēng)雨中瑟瑟發(fā)抖,良久他笑了一聲。
“你以為你是誰?舒絮絮,什么時候輪到你沖我發(fā)號施令了?”
他說著揚(yáng)長而去,走動時風(fēng)衣?lián)P起一角,帶倒了身邊的小椅。絮絮在周遭人好奇的眼神里靜靜坐著,只是一滴淚緩緩落在書本上,洇開了靛藍(lán)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