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不是在斗羅大陸

此文的“我”指的是唐舞桐

“世有嘉木，心自靈通……獨立正直，巍巍德榮”

吟誦著久遠(yuǎn)的詩句，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跨過一條淡淡的小溪，那一排巖石后面，就是父親種的兩顆梧桐。青綠色的樹皮光潤潔凈，細(xì)直的樹干想像挺拔的腰桿。春天，滿樹繁花，恍若云霞，風(fēng)吹葉落，滿地金黃；冬天，墨枝披雪，遒勁滄桑。

“一棵是我?guī)煾担豢檬悄愫湍愕哪赣H?！?/p>

“你呢？你的呢？”

“我是這片石頭，守著你們。”

說話的正是父親，問話的是我。

父親出生于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由于家里窮，十幾歲不得不出門學(xué)藝。從沒聽說過古琴，到對古琴如數(shù)家珍。從第一次選料做琴，到成為小有名氣的斫琴師，父親整整用了二十年?？恐角僖约肮徘俚绕渌鼧菲鞯闹谱?，父親吃飽了飯，有了積蓄，成了家。

母親常常調(diào)侃說，她嫁給了父親，成了田家媳婦。父親嫁給了琴房，變成了一張古琴。

十五歲那年暑假，父親讓我學(xué)習(xí)斫琴。

一開始，父親不讓我動手，也不教也不講，只是不住地使喚我搬木柸，打掃刨花和鋸末，簡直把我這個剛考上高中的學(xué)生當(dāng)成了長工，氣得我一直嘟囔：不干了！可是想想父親許諾的回報――一臺夢寐以求的學(xué)習(xí)機(jī)，又把所有的氣惱壓回去。

一周后，父親帶我回老家。我第一次見到這兩顆梧桐樹。

父親取出古琴，對著大樹彈起來。曲罷父親問我聽出了什么？我搖搖頭，父親點點頭。

“學(xué)貴乎真。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备赣H看著梧桐樹繼續(xù)說：“那年我剛學(xué)藝，師傅外出。附近鄰居借刨花引火，我隨手拿了塊舊木頭塞給他。竟然犯了大錯。”

“為啥？”我問。

“斫琴用的木頭不是越名貴越好。”父親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講起了斫琴。“比如紅木就不宜制琴，因為密度高，共鳴少，音色容易發(fā)死。最好是老杉木或梧桐木，年輪通順，密度均勻。這樣做出來的琴，聲音松透，音色也好?！?/p>

講到這里，父親停頓了一下，顫抖著說：“那塊木料，那塊木料，是師傅的師傅留給他最珍貴的念想?。　?/p>

父親閉著眼睛，滿臉淚水。停了好久，才繼續(xù)說道：“那塊木料，師傅保存了很多年，每天看一眼，琢磨如何下手，做一張最好的古琴。沒想到我有眼不識金鑲玉，把它當(dāng)柴火燒了?！?/p>

“那后來呢？”我擔(dān)心地問。

“我?guī)煾禋獾谜×艘粋€月。我生怕師傅把我趕走。誰知他再也沒提此事。”

我長長地替父親嘆了口氣。

父親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直到好多年后我準(zhǔn)備出師才對我說：丟了木頭事小，丟了心人就毀了。記?。喝f物不可輕誨。做琴如此，做人亦是如此?！?/p>

父親的話我似懂非懂。話也就隨風(fēng)而逝。

隨后的日子里，我上學(xué)、工作、結(jié)婚、生子。本想著幸福的人生就這樣走下去，誰知工作單位經(jīng)營不善解散了。

經(jīng)歷了一系列生存挫折后，我又找到父親開始學(xué)斫琴，不為別的，僅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

父親對我更嚴(yán)格了。

“有的材料要先在水里泡半年，定型需要一到兩年?！?/p>

“灰胎要刮五六層，每一層胎刮完以后都要等干透之后才能打磨找平上漆。”

“斫琴要刀到手到，心到眼到?！?/p>

……

父親一遍一遍地說，我一遍一遍地改。我慢慢覺得我并不是為了生計而斫琴，我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斫琴，它成為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許是因為年齡的增長，也許是對古琴有了更深的理解，聽著父親的話也覺得格外有道理。父親見我聽話，反而嘮叨少了。

那次我見完客戶回來，根據(jù)客戶需求規(guī)劃出圖紙拿出來給父親過目。當(dāng)時他正在吃飯，見我拿來圖紙立刻停下來給我指點。這個怎么鏟，那個怎么刨，連比帶劃說，唯恐不詳細(xì)。母親端過來午飯，他趕緊遞給我一碗。我讓他先吃再講，他說我講完再吃。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人，想起父親第一次學(xué)琴對我的吆喝，再到如今父親的平易近人，我突然笑了。

有一年，我獨自回了趟老家。

兩顆梧桐樹越發(fā)粗壯，像兩個巨人，笑看云淡風(fēng)輕。

三天后，我伐下了其中一棵，帶回作坊。第一斧子下去梧桐樹發(fā)出的聲音，仿佛驚動了什么似的。我有強(qiáng)烈的預(yù)感，父親的意愿達(dá)成了！

板材晾了一年后，我開始斫琴。此后又兩年，我獨自呆在一個山腳下的作坊里，用這棵梧桐樹刨成的十張板子做面板做了十種琴。挖槽腹、用梓木斫底板、披漆胎、罩面漆……兩年時間，除了春天的風(fēng)、冬天的雪，除了夏天的泉流和秋天的大雁，沒人知道我在這里。我自己坐在石頭上，于夕陽余暉中看掛在墻上的尚未完工的琴坯。沒人跟我說話，但我能真切地聽到萬物說話的聲音，每一聲都真實而純正。

父親五十六歲生日那天，我把他帶到琴房。十張琴一字排列，整整齊齊。父親看了看琴，又看了看我，隨手拿起一張彈了起來。

琴聲淡淡，樸實清新?；秀敝形宜坪趼牭搅烁彾《?，槳聲欸乃。似乎看到，青山綠水中，漁樵問答。漁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樵曰：“余之志在山林也。”

而此時，青山綠蔭里，一位老者曲罷收琴，問小子曰：“薄木絲弦，其音何諧？小子曰：“琴為心聲，人琴合一?！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