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跟您說之前，能問個問題嗎？”

我：“可以，不過，不用‘您’這個稱呼了，咱倆差不多大?！?/p>

他：“好的。我想知道，夢是真的嗎？”

我十分小心謹慎地回答。：“從現(xiàn)有的物質(zhì)角度解釋，不是真的?！?/p>

他：“那，夢是隨機的嗎？”

我：“呃……應該是所謂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他：“要是，夢里的事情跟白天的完全無關(guān)呢？”

我：“嗯……那應該是你的潛意識把一些膳食扭曲反映到夢里了?！?/p>

他：“這些，有定式嗎？”

我：“這我不好說，因為我畢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不過基本逃不出去吧。只是我的個人推論。您問這個是想說什么？”

他：“我找您的原因是我從小到大，每隔幾年就會做同一個夢?！?/p>

我：“每次一模一樣？”

他：“不，都是在一個地方，夢里我做的事情也差不多。但是我會覺得很真實，從第一次就覺得很真實，所以印象很深。我甚至都清醒的知道，又是這個夢，努力想醒，但是醒不了。我快受不了了，每次做那個夢后都要好久才能緩過來。所以我通過朋友來找你，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瘋了?！?/p>

我：“是不是瘋了，我也不能做出判斷，你需要做各種檢查才確定……你都夢見什么了？很恐怖的？”

他：“不，不是恐怖嚇人的?！?/p>

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能告訴我嗎？”

他：“我醒了，睜開眼，周圍是很模糊的光暈。我知道自己還在蛋殼里。需要伸手撕開包裹著我的軟軟的，像蛋殼一樣的東西才能出來。蛋殼在一個方形的池子里，池子很簡陋，盛了像水一樣的液體泡著蛋殼。每次我醒來的時候，液體還剩一半。從池子里出來會有那種徹底睡足了的感覺。醒來后出池子，我總是找一身連體裝穿上，比較厚，衣服已經(jīng)很舊了?！?/p>

我：“你是在房間里嗎？”

他：“是的，房間也很舊。有好多陳舊的設(shè)施，我隱約的記得其中一些，但是記不清都是做什么用的了。穿好衣服后我會到一個很舊很大的金屬機器前拉一下開關(guān)，機器里會嘩啦嘩啦的響一陣兒，然后一個金屬槽打開，里面有一些類似貓糧狗糧的東西，顆粒很大，我知道那是吃的，就抓起來吃，我管那個叫食物槽。食物槽還有水泡，水泡是軟軟的，捏著要日交開后可以喝里面的水，水泡的皮也可以吃?！?/p>

我：“食物和你周圍的東西都有色彩嗎？”

他：“有，已經(jīng)褪色了，機器很多帶銹跡……吃完后我會打開艙門來到一個走廊上。走廊兩側(cè)有許多門，所有的門都像船上的艙門那種樣子，但是比那種厚重而且密封性很好，每次打開都要花費很大的力氣。出來后我會挨個打開艙門到別的房間看，每個房間都和我醒來的那間一樣，很大，很多機器?！?/p>

我：“其他房間有人嗎？”

他：“沒有活人，一共十個房間，另外九個我每次都看他們的水池都是干了，軟軟的蛋殼是干癟的，里面包裹著干枯的尸體。我不敢打開看?！?/p>

我：“害怕那些干枯的尸體？”

他：“我害怕的不是尸體，而是我接受不了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的事實。”

我：“……嗯？只有你一個人？”

他：“是的。所有的房間看完后，我都會重新刮好艙門，同時會覺得很悲傷，我忍不住不讓自己哭出來。在長廊盡頭，我連續(xù)打開幾個大的艙門，走到外面小平臺。能看到我住的地方是高出海面的。海面上到處漂浮著大大小小的冰塊，天空很藍，空氣并不冷，是清新的那種涼。海面基本是靜止的，在沒有冰塊兒的地方能看到水下深處。我住的地方在水下是金字塔形狀，但是沒有生物?！?/p>

我：“什么都沒有？”

他：“沒有。沒平臺通向的一個斜坡走廊，順著臺階可以爬到最高處，但是我這個建筑的房頂——最高點。試下看的話會清晰的看到水下有其他金字塔，但都是坍塌的，在水面的只有我這個。每次看到這個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哭，無聲的哭。眼淚止不住，我拼命的擦，不想讓眼淚模糊視線可是，沒有?！?/p>

他沉默了好一陣兒，我不知道怎狠么勸。

他：“哭完我就一直站在那里，往四周看，看很久，想找任何一個活動的東西，但是什么都沒有?！?/p>

我覺得有點兒壓抑：“一直這樣看嗎？”

他：“不是的，看一陣兒，我會回去到居住層的更深一層。那里有個空曠的大房間，里面有各種很大很舊的機器，有些還在運轉(zhuǎn)，但是沒有聲音。我不記得那些機器都是做什么用的了，我只記得必須要把一些小顯示的數(shù)字調(diào)到零。做完這些，我回去房間的另一頭找到一種方形的小盒子，拿著盒子回到房頂。肖少發(fā)條一樣，扭開盒子的一個小開關(guān)，然后看著它在我手里慢慢的自動充氣，最后變成一個氣球然后飛走了。”

我：“你嘗試做別的事情嗎？”

他：“我不愿意去嘗試，你不知道站在那個地方的心情。周圍偶爾有輕微的水聲，冰山、碎冰慢慢的浮漂。那個時候心里很清楚，整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了，我覺得無比孤獨。在做完所有的事情后，我就坐在屋頂?shù)戎?。我知道在等什么，但是我也知道可能等不來了。我想自殺，但是又不想放棄，我希望還有人活著，也許再找我，需要我再找他一樣……我等的時候忍不住會哭出來。大眾孤獨感緊緊的抓住我，甚至讓我連自言自語的勇氣都沒有。有時候小跳下去向任何一個方向游，但是我知道一定會游到筋皮力盡然后死在某個地方……”

我：“你……結(jié)婚了嗎？”

他：“嗯，有個孩子?！?/p>

我：“……生活不如意嗎？”

他：“一切都很好，也許有人會羨慕我。但是，你知道嗎，那個夢太真實了！那種絕望的孤獨感很久都沒辦法消退。你能理解星球上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感受嗎？我想大聲的哭，但是不敢，我甚至連大聲哭的勇氣都沒有。我加倍的對家人好，對朋友好，不計代價的不要任何回報，只要能消除掉那種孤獨的感覺。但是不可能的，就算我在人群中那種孤獨感也緊緊的抓住我不放，我不知道該怎么辦?！?/p>

我看到他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

他：“我寧愿自己是那些干枯的尸體，我寧愿在什么災難中死去，我不愿意一個人那么孤獨的等著……找著……但是在夢里我就那么等著，我總是帶著那么一點點希望等著，可是從來沒有得到過。每次世界里移動的都只是冰山，每一次耳邊的聲音都只是海水，每一次……”

他已經(jīng)泣不成聲，我默默地看著無能為力。

他：“我沒辦法逃脫，我曾經(jīng)瘋了似的在網(wǎng)上找各種冰山和海洋的圖片，我知道那是夢，但是那種孤獨感太真實了，沒有辦法讓我安心。每次夢理我都在房頂上向遠處望，拼命的找到任何可能存在，我曾經(jīng)翻遍了那里所有房間找望遠鏡，我想看更遠的地方是不是還有同伴。如果有，不管是誰，我會付出我的一切，我只想不再孤獨……但是刻骨銘心的悲哀那是一個烙印，深深的烙在心上！我想盡所有的辦法卻揮之不去……”

他的絕望不是病態(tài)，是發(fā)自心底的痛苦。我盡可能保持著冷靜，在腦子里搜索任何能幫助他的辦法。

我：“試一下催眠吧？”

大約過了三周，我找到了這方面比較靠譜的朋友給他催眠。

兩個小時后，朋友出來了，我看到她的眼圈是紅的。

我：“你，怎么了？”

她：“我不知道，也許我?guī)筒涣怂?，他的孤獨感就是來自夢里的?！?/p>

我把患者瘦到院門口，看著他走遠，心里莫名的覺得很悲哀。

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但是卻只有他的存在。他承受著全部寂寞等待著，他是一個孤獨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