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四年,禁中終于聞到了嬰兒的啼哭聲,但趙禎還未及欣喜,當天,小皇子便夭折了,其生母俞娘子自然是傷心欲絕。幸而,不到一年,俞曼娘又被診出有娠,也算予她一點慰藉。同年,陪伴趙禎多年的苗心禾也終于懷有身孕。苗心禾和俞曼娘同時有孕,但二人在趙禎心中的地位自是不同,也是為此,中外皆將目光放在了苗心禾身上,不過苗俞二人倒未因此生分,反倒湊在一起養(yǎng)胎閑聊,情誼更深厚了。
苗心禾不知什么原因,直至養(yǎng)了四個月的胎才上報給曹丹姝。曹丹姝心知趙禎有多渴盼有一個皇子公主,知道后立刻前往福寧殿準備告訴趙禎這個好消息。
曹丹姝到時,趙禎正在看劄子,她本能準備回避,卻被趙禎拉住
趙禎“不用回避,舊劄子卻是好文章,日后怕是可以收到史書中的……”
如今已進入春季,衣衫減褪不少,即便隔著衫群,曹丹姝也能感受到趙禎掌心的熱度,果如她想象的那般,溫暖。
雖說先前已決定日后要規(guī)行矩步,可自己于他一貫只有丟盔卸甲的份。
恍惚間,曹丹姝已經(jīng)站在了趙禎身側,一起看起了集賢校理余靖上的劄子。對上官家溫柔的眼神,她忍不住對余靖指責趙禎偏聽昏聵抒發(fā)了自己的見解,說范仲淹雖有錚錚鐵骨卻缺少圓滑,實力又遠不足與呂夷簡相抗,趙禎將范仲淹貶黜出京正是出于公正,余靖實際是以漢皇吳主的兩用無猜迫趙禎偏頗范仲淹……
曹丹姝一番闊論之后才驚覺不妥,忙向趙禎請罪。
這些年,趙禎對曹丹姝亦是了解不少,自然知道其聰慧,不想她對朝政也有幾分見解,倒是叫他另眼相看,但這其中不免摻雜著幾分警惕。
趙禎“無妨?!?/p>
趙禎“你對他們每一位都評得很對,不過,有一點卻說的不對。”
趙禎“范仲淹雖資格、官位、故舊、門人無一能與呂相相比,然而他所行的便是千古士人心中的儒家大道,那么他的根基便是這天下間無法拋卻儒家大道的士人哪?!?/p>
曹丹姝有些明悟
曹丹姝“范仲淹這樣的人,是在京城還是邊城,是在朝中還是鄉(xiāng)野,又有什么關系呢。他不是個能被世俗利益得失所牽制的人,這君子大旗立得越高,越是能激起朝堂乃至天下士人心中的血氣呀。”
趙禎見曹丹姝照著自己給她規(guī)劃好的道路去思考,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聰明人總是自負的,也喜歡自作聰明,更遑論世家精心培育出來的牡丹,驕傲卻易折,曹丹姝也不例外啊。
趙禎“對了,方才你說,過來這里是有家務事,怎么,后宮還有你解決不了的麻煩?”
曹丹姝“這家務事不是麻煩,而是個喜事?!?/p>
曹丹姝“昨天苗娘子對我說,她大約有喜了。”
曹丹姝話音剛落,便見趙禎一臉興奮,一面吩咐宮人去請御醫(yī)給苗心禾診脈,一面急匆匆地趕去了儀鳳閣。
曹丹姝立在一旁,靜靜地望著趙禎遠去的背影,望著它漸漸縮成一個黑黢黢的點直至消失才收回目光,緩緩垂下自己高傲的頭顱,戴著的紅珊瑚鎏金冠子也在夕陽映照下顯出幾分黯淡。
趙禎聽到王醫(yī)官確定苗心禾懷有身孕后喜不自勝,他已近而立,但至今卻膝下無嗣,宗室、朝臣早已心思浮動,若是禁中再沒有孩子降生,選立宗室子是必然的。可他如何能甘心,自己為了做好這個皇帝,付出了這么多,不敢有自己的喜惡,不能表露自己的私心,如今卻要為他人做嫁衣,他終歸不是圣人,還沒大度到那份上。如今禾兒和曼娘有孕,無論是男是女,選立宗室子的事便還能拖一拖,自己也能喘口氣。
趙禎望著小心撫摸著肚子的苗心禾,暫時將這么煩心事拋在了腦后,只剩下對她的萬分憐惜,忍不住怪責自己對其忽視甚多。禾兒對他的心意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他對禾兒,永遠只是兄長對妹妹的疼惜,是親情,不是愛意,他可以保她一輩子衣食無憂,保她在后宮中安穩(wěn)度日,可別的,他給不了。
或許是因為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的深情吧,趙禎有時會故意回避苗心禾。對于苗心禾有身孕一事,他是高興的,這意味著她除了自己還多了一重倚靠,她的生命將不再只圍繞著自己;可同時,他亦是自責,覺得自己未能保護好她,在他以為她還青澀稚嫩時,她卻在他不知覺間已經(jīng)初具母親的成熟慈愛。
是他虧欠了禾兒。
愛與不愛,苗心禾還是能看得清楚的,官家對她永遠沒有那份心??赡怯秩绾危牟欢?,哪怕是他眼底的一點點憐惜,已經(jīng)足夠了。
她靠在官家懷里,感受著他胸膛的溫度,這片刻的安寧,便能令她回味一生了。
這幾天,趙禎一直處于興奮狀態(tài),就連講課上,趙禎都拉著晏殊一起想孩子的名字。可直到呂夷簡早朝上提出皇嗣生母苗心禾品階太低,可升遷其為昭儀的建議,叫他難得的歡喜泄了幾分。
下朝后,趙禎直接就去了坤寧殿。和曹丹姝寒暄了幾句,他便試探性道出自己的來意
趙禎“禾兒入宮這么多年,卻依然只是個郡君,是委屈她了?!?/p>
曹丹姝立馬明白,官家這是要給苗心禾晉升,
曹丹姝“如今苗娘子為官家孕育皇兒,這便是再無可推卻的大功。待皇兒降生以后,自當按前例晉升。臣妾想,言官也不會再提出異議?!?/p>
趙禎“若是我不想等皇兒降生呢?”
趙禎歪過頭直視曹丹姝
趙禎“我要在皇兒出生之前將心禾升至昭儀?!?/p>
曹丹姝知道官家待苗心禾不同,可她從沒想過,官家會為了她違背規(guī)矩,她是不是小看了這個溫柔嫻靜、沒有特色的人了?
曹丹姝的氣息難得露出一絲不穩(wěn)
曹丹姝“這,本朝從未在皇兒降生之前,越數(shù)級將郡君晉升為九嬪之首的先例呀。言官必然會勸諫?!?/p>
趙禎“禾兒入宮多年,溫柔靜婉,如今還為朕孕育皇兒,昭儀一位,如何擔不得?”
曹丹姝“并非只苗娘子未得晉升,這幾年并無任何嬪御能得升遷。資歷比苗娘子深的楊娘子未能晉升,就連先前孕育皇子如今又懷有龍?zhí)サ挠崮镒右辔茨軙x升。”
如今倒想起禁中還有位懷有身孕的嬪御,先前往儀鳳閣那兒去得夠勤,而曼娘那兒只有坤寧殿的宮人去看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古人誠不欺我。
趙禎看著一本正經(jīng)解釋的曹丹姝,越發(fā)不耐煩,說出的話也更刺人
趙禎“禾兒自然與別人不同。”
這個回答叫曹丹姝越發(fā)黯然,這個別人,是不是也包括我?心情雖低落,但曹丹姝面上倒不露一絲破綻,氣質如華,叫人瞧不出悲喜,但心里對苗心禾的關注又提了一截。
也是,她若真是善良柔弱,沒什么手段,也不會被凈妃針對了那么久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卮趯m里。
其實,若沒有先前被彈劾的那件事,她倒是不介意讓苗心禾上位,也好壓一壓楊靖的風頭??上?,禁中漏得跟篩子一樣,根本瞞不住消息,現(xiàn)在自己若不阻止到時傳了出去,那些朝臣肯定又會上奏彈劾,自己決不能再出差錯了!
曹丹姝定一定神,冷靜勸道
曹丹姝“在官家心中,自然不同。但在旁人眼中,苗娘子與其他嬪御并無不同?!?/p>
曹丹姝“臣妾在正位中宮后曾在景祐元年提出將苗娘子在內(nèi)的三位郡君升為才人,官家亦欣然應允。未想,遭到言官反駁,說后宮嬪御已坐享百姓供養(yǎng),錦衣玉食,無功升遷,空增驕縱之氣,臣妾亦得了以公器示恩籠人的批評?!?/p>
趙禎“這次與那次不同,便算有人啰嗦,亦不會連累你。立刻將禾兒升為昭儀,是今日呂夷簡在殿上當眾提出的?!?/p>
曹丹姝鎮(zhèn)定的神情對上呂夷簡,到底露了驚訝
曹丹姝“呂相?”
趙禎“苗娘子升昭儀一事確實破例,這是朕的意思,可以不牽連皇后?!?/p>
曹丹姝“臣妾反對在皇兒出生之前即刻冊封仁壽郡君為昭儀,并非是因為害怕言官責備,而是臣妾認為不妥。此事既是后宮事宜,在臣妾應擔負的職責之內(nèi),臣妾便需得將臣妾反對的理由上陳陛下。”
曹丹姝“景祐元年之事,臣妾初時深覺委屈受辱,后卻悟得大錯有三。其一,臣妾當時初掌后宮,需要支持,確有結交嬪御之心。這心思本沒錯,但臣妾本該在平日相處、言談處事中讓她們看到臣妾的真情實意和才德能為,而不該取巧,以食朝廷俸祿的妃嬪之位,為自己增恩信之榮,此錯在,德不正?!?/p>
曹丹姝“其二,先郭后與二美人之爭引起朝堂軒然大波,多位朝臣卷入其中。由此,臣妾本該想到,后宮之事并不單純是官家的家務事。朝臣像關注前朝政事一樣審視妃嬪升廢。臣妾初入宮,尚不知情勢,更無權威,便急于行中宮之權,此錯在,謀不足?!?/p>
曹丹姝“其三,三位郡君皆資歷甚久,端莊勤謹,升她們?yōu)椴湃吮静粸檫^。她們未要求升遷,是臣妾為之,她們安然接受,未曾推辭,是人之常情。然因先郭后之事,朝臣對后宮言辭甚苛,她們?nèi)?,品行皆受質疑。因為臣妾有私心,又籌謀不足而連累她們,這是臣妾最慚愧之處。此錯在,慮不周?!?/p>
趙禎聽完曹丹姝列舉的三罪,未發(fā)一言,直接出了坤寧殿。走在長街上,趙禎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諷刺的笑容。她有結交嬪御之心是無錯,別人安然接受晉升便是無可厚非,面上裝的大方,可臨了遇到了事,也會想方設法地為自己開脫。她確實不似尋常閨閣女兒,行事作風倒跟朝上的臣子一樣,虛偽至極。也好,她既要賢名,朕便成全她的這片心意!
曹丹姝雖有心用規(guī)矩壓制官家,但本意卻是不叫朝堂再起波瀾,尤其是聽到這次升遷是呂夷簡提出的,更是擔心他有什么陰招,甚至那些話是有意在官家剖白自己,希望官家能明白自己的苦心。此時的她絕想不到,此法反倒敗壞了自己在官家心中對她本就不多的好感,日后,官家更是直接將她當做朝臣一樣疑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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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趙禎本來就不喜歡被別人轄制,朝臣的掣肘已經(jīng)讓他很煩躁了,而曹丹姝偏偏也要向那些臣子一樣,用那些令人壓抑的規(guī)矩去壓制他,所以他對此很不滿。而且一開始,他對曹丹姝便有偏見,所以,對于曹丹姝大義凜然的規(guī)勸,他就會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她背后的目的。
注就個人的理解,尤其是在為他人或自己解釋時的“人之常情”與“無可厚非”是同一個意思,都是表示雖有缺點,但是可以理解或原諒的意思。用這個意思再去看曹丹姝說的第三錯,總感覺有點綠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