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后,三人抵達了死生之巔,木舟在山門前停了下來。
這期間楚安本想找時機旁敲側(cè)擊問問師尊善心咒和那個皆忘咒,偏生墨微雨那只賤狗纏著師尊,讓她找不到好時機,她只好躺在師尊懷里翻著腦海里都傳承慢慢的查。
墨燃撩開竹簾,讓楚晚寧抱著楚安先自艙里出來,而后才跟在他后面,此時明月高懸,正是深夜,玉衡長老曾于函信中令薛正雍不必派人相迎,故而兩人拾級而上,到了正門入口,才遇到四位守門弟子。
“玉衡長老!”
“墨公子!”
“小師妹!”
那四名弟子見了他們,不知何故臉上竟閃過一絲惶然,未及三人反應(yīng),這幾人就撲通跪了下來,仰頭急稟道:“長老,公子,眼下派中正有人來尋二位仇呢!尊主派了飛鴿傳書讓二位暫避,看樣子這胖鴿子還是飛得慢,竟沒有送到!長老,公子,你們快去無常鎮(zhèn)躲一下風(fēng)頭吧,可千萬別進去!”
楚晚寧瞇起眼睛,問道:“何事驚慌至此?”
“是上修界的人,說長老欲修邪功,要把您帶去天音閣問審啊!”
“天音閣?”楚安驚道,“那不是十大門派一同組建的牢獄,專門審十惡不赦之徒的嗎?”
“是啊!他們沖、沖著彩蝶鎮(zhèn)那件事來的!”其中一個女弟子惶然道,“長老還記得嗎?就是您被杖責(zé)的那一次!”
“那頂多算是濫用仙術(shù)、累及凡人。師尊都已經(jīng)受過罰了,怎的突然翻起了舊賬,居然還要驚動天音閣?!蹦及欀碱^,“還有,邪功是怎么回事?”“具體的我們也不太清楚,但聽來的人說,彩蝶鎮(zhèn)的鎮(zhèn)民在一夕之間竟都死光了,殺人的是個半仙半鬼的東西,好像受了某人的指使。那鬼仙法力高深,尋常散修絕不可能驅(qū)使得了她,所以上修界的那些人他們懷疑……懷疑這事是玉衡長老所為!”
楚晚寧:“……”
楚安:“……他們腦殘?”她問的真心實意,余光卻不自覺朝著墨燃看去,她總覺得這和那晚的黑衣人脫不了干系。
“噗。”墨燃笑了,“我還當(dāng)是什么,這種誤會,說清楚就好了,何必躲呢。”又轉(zhuǎn)頭朝楚晚寧笑吟吟道,“師尊,你瞧他們這腦子,你除個小怪吧,說你和后輩爭風(fēng)頭。你斬個大妖,又懷疑你練邪功,養(yǎng)著鬼仙去傷人。那咱們干脆啥都別干了,學(xué)他們專心在家打坐修仙最好。”
楚晚寧卻沒有笑,他神色難看,沉默一會兒,問道:“彩蝶鎮(zhèn)的人,都死了?”
“據(jù)說是這樣的,無一活口?!?/p>
“……”
楚晚寧閉了閉眼睛。
那女弟子見他神色有異,不安道:“長老?”
“此事雖非我所為,卻或許因我除魔不徹所致。于我有責(zé),豈可回避。”楚晚寧緩緩睜開眼眸,緊了緊手臂,“墨燃,隨我進去?!?/p>
巫山殿內(nèi),十二尊纏枝青銅燈分列兩旁,每一尊均有十尺高,九層銅枝舒展開來,自上而下,由短及長,統(tǒng)共三百五十六盞燭火,將死生之巔的大殿照的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殿堂上,薛正雍戎裝肅立,豹目如環(huán),像一尊鐵筑的雕像,正盯著下面的人。
“李莊主,我最后與你說一遍。玉衡長老此刻并不在派中,且薛某可以項上人頭擔(dān)保,彩蝶鎮(zhèn)一事,絕非他刻意為之。你莫再信口雌……那個……”
王夫人在旁邊掩著衣袖,輕聲提點道:“黃?!?/p>
“咳,你莫再信口雌那個黃!”薛正雍一揮手,氣勢凜然道。
王夫人:“…………”
除了死生之巔的值守弟子外,殿堂之下還站了三十余人,幾乎都身著碧色錦袍,臂挽拂塵,頭戴天蠶進賢冠,正是上修界這些年來的新起之秀“碧潭莊”的門徒。為首的男子約莫五十來歲,兩撇胡須狀若鯰魚,在風(fēng)中飄擺著,不是碧潭莊莊主李無心又是誰?
李無心捻著長須,冷笑道:“薛掌門,我敬貴派亦屬正道,因此才與你講理。彩蝶鎮(zhèn)是在貴派玉衡長老攜其弟子除妖后,生此驚變。除了他們?nèi)?陳員外一家并不曾和任何修仙之人有所往來,人證物證皆在,你是認(rèn)也得認(rèn),不認(rèn)也得認(rèn)?!?/p>
侍立在父親身旁的薛蒙忍不住了,破口大罵道:“你們他媽的還有臉說?下修界的事情你們幾時管過了?平日里一個個袖手旁觀管自己升天,出了事就栽我?guī)熥鹕砩?哪來的道理!”
“薛公子。”李無心并不動怒,而是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曾聽聞公子賢名在外,人稱鳳凰之雛,今日一見,呵呵,竟是如此涵養(yǎng),倒真讓老夫開眼了?!?/p>
“你——!”
李無心悠悠翻過眼皮,轉(zhuǎn)而瞧向薛正雍:“薛掌門,我上修界法度森嚴(yán)。一旦插手此事,必將徹查到底。你若執(zhí)意不肯交出玉衡、墨燃等人,老夫便只好去請?zhí)煜碌谝淮笈扇屣L(fēng)門,前來主持公道!”
薛正雍脾氣素烈,聽他這么說,頗為不齒:“嚯。知道你碧濤山莊與儒風(fēng)門交好,但就算今日南宮柳他本人站在我面前,我還是那句話——不交人、此事與玉衡無關(guān)?!?/p>
薛蒙亦道:“李莊主請回。走好不送?!?/p>
“瞧見了吧?都瞧見了吧!他們就是如此蠻不講理、藏污納垢!”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個男子顫抖的嗓音,“當(dāng)初那個姓墨的,偷了我朋友東西,我們客客氣氣上山來尋個說法,他們也是這樣粗暴地哄了我們走!李莊主,您都瞧見了吧?若是由著死生之巔繼續(xù)為非作歹,下修界可就完了!”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廳處一個輕輕的笑聲。
眾人回頭,只見光影暗處,一位藍(lán)衣輕鎧的青年靠著朱漆雕門,正神情慵懶地瞧著殿內(nèi)場景。
青年長得極俊,皮膚在這樣的燭火下依然緊繃細(xì)膩,像是會發(fā)光。
“常公子呀,我什么時候偷了你朋友的東西了?”那青年笑得溫柔可愛,“你倒跟我說說,那位容三兒……不,或許是容九,我記不清了。總之那位妙人兒,究竟是你的朋友呢,還是你的姘頭?你做人好不坦誠,他恐怕是要傷心的。”
在那邊哭訴的不是別人,正是早前說要跟死生之巔沒完的益州富商常氏。
常公子猛地回頭,循聲瞧見墨燃竟出現(xiàn)了,先是神色一變,隨及目中精光一閃,再而慘然嚎道:
“墨微雨,你這畜生,九兒與我乃是杵臼之交,與我清清白白,如今他受你們這群妖人毒害,橫遭慘死,你——竟還血口噴人,誣陷于他!”
“什么?”墨燃一凜,眼睛微微睜大,“容九死了?”
常公子憤然,雙目含淚:“他爹娘亦是彩蝶鎮(zhèn)上人,前些日回鄉(xiāng)探親,遭此變故。若不是他去了,我又怎會知曉你與你師尊行的這些惡事!也不會前去求李莊主討個公道!”
墨燃對容九毫無好感,驚訝過后隨及不耐地擺了擺手:“杵臼之交是什么,你是杵,他是臼?以杵搗臼,你們哪里清白了?”
“墨、墨燃!”常公子沒料到他竟這樣說話,驚怒道,“你、你這大字不識的流氓!你、你——”
“咳……”王夫人臉上也掛不住了。
倒是薛正雍眨巴眼睛沒吭聲,杵臼杵臼,一聽就不是什么好詞兒,他覺得侄子說的很有道理,沒毛病呀。
夜幕里忽然一聲嘆息,那聲音如昆山玉碎,冰湖始解,說不出的低沉動聽,而后一只骨骼勻長,線條極美的手……
毫不客氣地扇在了墨燃臉上。
“污言穢語,杵臼之交說的是公沙穆吳佑不論貧貴的交情?!背韺幈е埠谥槼霈F(xiàn)在門口,沒好氣兒道,“就會給我丟人現(xiàn)眼,杵在門口作甚,還不滾進去!”
“師尊!”
“師尊!”
薛蒙和師昧冷不防見到他,俱是又驚又喜,前來相迎。
楚安瞥了眼師昧臉上真情實意的驚喜之色,心里堵的慌,便轉(zhuǎn)頭去看那陰魂不散的常公子。
薛正雍則睜大眼睛,又是著惱又是無奈:“玉衡,你怎地突然就回來了?”
“我若不歸,你打算一人撐到幾時?”楚晚寧抱著楚安邁入巫山殿,一張容姿俊逸的面容在點點燭火中更顯得如仙人般清雅無儔。他在大殿金座前站定,同薛正雍點了點頭,將楚安放下,而后翩然轉(zhuǎn)身,寬袖輕拂。
“死生之巔楚晚寧,忝居玉衡長老之席,聞諸位有事相詢,卻之不恭。”對上李無心大驚大愕的目光,楚晚寧鳳目如煙,一瞥而過,淡淡道。
“請教高見?!?/p>
“高見?”楚安打了個哈欠,嘀咕著,“他們能有什么高見?”
雖然她聲音小,但在場的諸位除了那個常公子,哪個不是耳聰目明之輩,自是將她所言聽的一清二楚。
李無心沉下面色,正要發(fā)作,卻見楚安立刻做出一番驚喜模樣,她高聲道:“喲,常公子,許久不見啊!怎么,這次沒帶上那個和你黏黏糊糊形影不離的容九了?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父親知道你和容九間的情誼深受感動,準(zhǔn)了你兩婚事。你這不帶他一定是你們快成親了,婚前不便相見是吧?那你這次來?哦,必然是來送請柬的吧?”
“這就是你太客氣了,你和咱們死生之巔不過打過交道,還頗為不快,簡直相看兩厭,何須如此啊?!?/p>
常公子絕倒,他就不信這人沒聽見他和墨燃之前的對話,沒聽到容九已經(jīng)死了。
但他不好和一個丫頭片子一般見識,只冷著面色道:“容九已經(jīng)死了,再者,我同九兒只是朋友?!?/p>
楚安陰陽怪氣:“是是是,睡一個被窩穿一條褲子和一件衣服的朋友。”
她嗤笑一聲,“不過這容九倒也值了,雖然他這剛死負(fù)心人就為了找下家和他把關(guān)系撇的清清楚楚的,但畢竟曾經(jīng)的時候負(fù)心人還是柔情人,對他還是視若珍寶鞍前馬后的嘛?!?/p>
楚安只逞口舌之快,雖然用容九去扎常公子的心,心里倒是不適居多。
到底是一條人命。
還有彩蝶鎮(zhèn)五百戶居民。
楚安自認(rèn)是個冷血動物,但是一想到師尊定然心里悲哀,便也悲他所悲,只覺得像一顆大石壓下,嘴上伶俐也擋不住心中沉重。
然而更讓她心里不適的,便是容九怎么說都和墨燃不清不楚的糾纏了好些日子,生前墨燃占他便宜,死后也被墨燃攻訐。
容九人品低劣實在不假,墨燃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大殿之上死生之巔的弟子全都笑了起來,其中薛正雍尤甚。
“你……”常公子剛要反駁,就看見李無心面色十分難看,他只得將嘴閉上。
楚晚寧站在殿上,華衣若雪,負(fù)手而立,綃紗如云,廣袖及地。神情看似端莊慎重,然而眼仁微抬,睫簾微垂,客氣中透著三分鄙薄,三分傲慢。
楚安覺得自己師尊這模樣簡直帥死了,這顏值,輕松吊打大殿之上所有人好伐。
李無心沒想到玉衡長老竟然是他,霎那間悚然色變:“楚、楚……”
楚晚寧安然道:“李莊主,別來無恙。”
“怎的是你!”方才還巧舌如簧的李無心半天說不出話來,面如枯蠟,“你從儒風(fēng)門離開后就音訊全無,我們還道你是去四海云游,誰知你竟、你竟然明珠暗投!”
楚晚寧嗤地笑了,眼神挺冷的:“承蒙你看得起,覺得我是明珠。”
楚安小聲道:“只能說明他眼睛還沒瞎完?!?/p>
“……”
“好了,閑話也不必多聊,先說正事。聽聞你覺得我為練邪術(shù),殺害彩蝶鎮(zhèn)五百戶居民。此事實非我所為,但李莊主既然迢迢而來,必然已生誤會。我尚有要事在身,天音閣就不陪莊主去了,莊主有什么要問的,就在這里問吧。”
說罷他也懶得站著,一揮衣袖,拎著楚安自行落座于長老席上。巫山殿給每個長老都設(shè)有專席,楚晚寧的席位在薛正雍左側(cè),鋪著細(xì)篾湘竹席,垂著半卷竹簾,比起再旁邊祿存長老花里胡哨插滿新鮮花朵的席位,實在太過寡淡。
他的長老席后面設(shè)了一個席位,是楚安的專屬位置,楚晚寧一落座,就把楚安放了下來,讓她自己坐后邊去。
楚安對他的眼色恍若未聞,還是膩在他懷里,手指繞著他垂落的長發(fā),一邊留神殿中各路人馬,一邊分神去想:
好長!好順!
不知道我要留多久才有這么好的頭發(fā)。
同楚晚寧的淡然自若不同,李無心倒是頗為不安。
這些年楚晚寧雖未刻意隱姓埋名,不過也確實行跡低調(diào),因此碧潭莊的小輩們雖有耳聞,卻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厲害。但李無心不一樣,他混跡江湖多年,對晚夜玉衡的赫赫威名又豈會不知?
他的拳頭在衣袖里捏緊,余光不由地掃向常公子。
要不是自己收了常家萬貫錢兩,又何苦來攬這個苦差事。原以為死生之巔的玉衡長老不過就是個籍籍無名的修士,誰知道會是久不露面的楚晚寧!
如果知道是他,給再多好處自己都不會來趟這灘渾水,眼下進退不得,騎虎難下,又該如何是好……
李無心面上不變,心中卻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