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六歲的少年最近有了隱秘的心事,這心事別說他爸媽,就連發(fā)小們,他都沒有告訴。
在完成今日的隨堂作業(yè)后,他保持著書本翻開的姿態(tài),一手托著腮,一手拿著筆,假裝自己還專注于學習,實則眼神已瞥向坐在右前方的少女。少女在課桌前坐得端端正正,心神沉浸在手中的書頁中,手中的鉛筆時不時在書頁上寫上幾筆。他專注地看著她,又在她察覺到之前,慌忙收回視線。只是她低垂著的長長翹翹的睫毛好像還在他眼前忽閃忽閃,眼尾處那顆小小的紅痣,便像扎根在他心里似的,逐漸發(fā)芽,將要生長出盛放的花。
少女是轉學生,跟隨父母來到這個城市,原本她還有個雙胞胎弟弟也應和她轉到同一個班,只是因為前些日子生了一場大病,還在家中休養(yǎng),尚未有人見過。
“說好了,下節(jié)體育課咱倆一隊啊,”后座的男生拍上他的肩膀。
“欸?又是咱倆一隊?啊,好,沒問題,”他愣了一下,才爽快地答道。
體育課上,體育老師宣布解散,少男少女們歡呼著去自由活動。他被同伴們拉去打籃球,她被女生們拉去玩排球,黑色的馬尾隨著她的動作在腦后一晃一晃的。他分心偷偷看她,她恍然不覺,只笑著在場上墊球、傳球,臉頰邊劃過晶瑩的水滴,她縱身躍起,身體舒展如同拉開的彎弓,“砰”的一聲,排球應聲砸在對面半場。
而他正好被隊友的傳球砸中腦袋。
“你今天怎么回事兒?心不在焉的……”
他揉著頭上被砸起的大包,心想怎么一次比一次疼,可沒等他品出什么來,他便窘迫地發(fā)現(xiàn),她正詫異地看著他,似乎是奇怪怎么會有人這樣被籃球砸中腦袋。
真是太丟臉了!他覺得耳根都快燒了起來,眼見她借故掩著嘴角,只露出笑得彎彎的眉眼,下一秒便轉過臉去。
完了,她肯定又會覺得他是個二傻子!少年沮喪地抱頭蹲在場邊,連朋友們什么時候走開了都不知道。
“下課了,你不準備回教室嗎?”秀氣的運動鞋站到他眼前,少女在他面前彎下腰,好笑地看著他,就像看到一只無精打采的大貓。
“我……”少年慌忙抬起頭,一抬眼就看到她深琥珀色的大眼睛,像是清澈的水面一般倒影出他揉得亂糟糟的頭發(fā)。
更丟臉了!
少年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一起回教室嗎?”她像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窘迫,只是友善地伸出手,夕陽從她身后照過來,像是給她周身鑲了一層金邊。
“我、我……”他心如小鹿亂撞,結結巴巴地就想應下來,卻突然聽到耳邊有人在說話。
【?試試回起一你】
“什么鬼?”他嚇得跳起來,左右環(huán)顧,周圍空無一人,“奇怪……”他撓撓頭,頗為費解地喃喃自語。
“周末姐過生日,請你們?nèi)コ狵,都來?。 ?/p>
生日?糟糕,又到了發(fā)小的生日嗎?他還是什么都沒有準備……
“好的,到時候我和他一起去?!彼龔乃澈蟪霈F(xiàn),笑嘻嘻地挽起他的右胳膊。
欸?他詫異地扭頭,看到她近在咫尺的側臉,眼尾處小小的紅痣像是閃爍的星子。
“咱倆待會兒商量一下,看看送什么禮物比較好……”她親昵地貼在他耳邊,悄聲說道,呼吸像是和煦的春風,吹得他耳根發(fā)熱。
就算已經(jīng)開始交往,女朋友突然靠這么近,還是會讓人有些不自在……他想著,借著上課的鈴聲掙脫她的手臂,趕緊坐回到座位上。
“放學之后一起去買禮物吧,”她甜甜地笑了笑,便端正坐好看向黑板。
【。下一考思再你是議建的我】
莫名其妙的話語又在他耳邊響起,他好險沒跳起來,記起現(xiàn)在是上課,他只得小心翼翼地瞟了兩眼周圍,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你是什么g……人?”他用手擋住嘴,低聲問道。
周圍一片寂靜,他驚愕地抬眼,只見前面是一座獨棟的紅磚小洋房,門前的柵欄上爬滿了暗色的薔薇藤蔓。
“怎么傻站在這里?快些進去吧,”突然間,有人輕輕抓住他的手,拉著他向前,走進雕花的鐵門。
“我們?nèi)ツ??”他一時不查,被帶著向前走了兩步,濃烈的花香襲來,讓他有些不適地打了個噴嚏。
“不是說好上我家吃個便飯嗎?進來吧,我爸媽不會把你怎么樣的,”她拉著他推開洋房的木門。
玄關處的鞋柜里放著毛茸茸的小動物拖鞋,他自覺地拿了一雙貓咪的給她,自己則換上了老虎的。
她的媽媽腳上穿著一雙有著抽象派風格花紋的布拖鞋,言行爽利,見到他來了,便讓她陪他坐沙發(fā)上吃水果,她的爸爸在廚房忙活著,只在他打招呼的時候在里面應了個聲。
“你的弟弟呢?”他局促地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個大蘋果裝樣子,一口沒吃。
“他和舅舅被帶出去辦事了,不用管他們,”她滿不在乎地回答道,隨手拿起茶幾上的水果刀,“你是不是不喜歡帶皮吃?我給你削皮吧?”
上次也是出去辦事了吧?他在心里吐槽著,下一刻便覺得不應該這般腹誹她的家人,便趕緊掩飾地將手里的蘋果咬了一大口:“連皮吃挺好的……”紅紅的蘋果汁水豐厚,是他喜歡的脆甜品種。
她在一旁托著腮,笑瞇瞇地看著他吃。
“你怎么又不吃?”他嘴里塞著蘋果,含糊地問道。
“我現(xiàn)在還不想吃,”她搖搖頭拒絕了,正好她媽媽喊她過來端菜,她便應了一聲,又按住他的肩膀,“哪有讓客人來干活的道理,你坐著休息一下,馬上就可以吃飯了?!?/p>
她快步前去忙活了,他只得啃著蘋果坐在那里,目光追隨著她來來回回的身影。
“可以吃飯了,你快去洗個手,”她拿著一疊碗筷走過來,朝他努努嘴,給他指洗手間的位置,“米色那塊毛巾可以擦手?!?/p>
他把吃剩的果核扔進垃圾桶,去洗手。洗手間里干干凈凈,還熏著熏香。他洗凈手上殘留的果汁,正準備擦手,卻在鏡中瞟見她正站在他身后,一張俏臉如刷了白漆一般毫無血色,右眼尾處的小小紅痣,藏在煙紫色的發(fā)絲后面,像是一點鮮紅的血跡,又像是明滅不定的火星。
他嚇了一跳,連忙回頭,見她正滿臉無辜地站著卷袖子,不由得長吁一口氣:“嚇我一跳,你怎么不出聲?”
“你洗完了嗎?我也洗個手,”她輕輕把他從洗手池前擠開,邊洗手邊說道,“有什么好怕的?難道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怎么又扯到我頭上了?”他小聲喊冤,被她一路推著后背推到房間。
客房里蓬松的被褥今天剛剛曬過,散發(fā)著陽光暖烘烘的焦味兒,他偷偷把門打開一道縫兒,見外面沒人,便把手中團成一團的東西拿好,輕手輕腳地溜進洗手間,反鎖上門,這才放心大膽地開始清洗攥在手里的內(nèi)褲和襪子。
他可是個愛干凈的男孩子,絕不能忍受臟內(nèi)褲和臭襪子,要不然他媳婦兒能把他從床上踹下來……等等,這才剛剛留宿女朋友家,他就開始喊媳婦兒了?他猛地搖搖腦袋,抓緊手上的清洗工作。初夏天氣漸熱,一晚上肯定能夠晾干的,他這樣想著,手上用力,預備再多擰一下水。再擰一下就回房,他覺得晚上有點兒涼了,鼻子里也有點兒癢,好想快些回到曬得暖烘烘的被子里去……他收拾著洗凈的衣物,不經(jīng)意地抬頭,又從鏡中看到她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身后,煙紫的發(fā)絲像水母的觸絲一般飛揚著,黑色的眼睛像是兩顆暗沉的寶石。
這回他真的嚇得跳了起來,手上擰得半干的褲子和襪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轉過身,背靠著洗手池,見她穿著毛茸茸的睡衣,正困倦地打著哈欠。
“這么晚了,你在這兒干嘛呢?”她揉著惺忪的睡眼,不解地問道。
“我、我洗衣服呢,倒是你……”他往門口瞟了一眼,洗手間的門仍反鎖著,紋絲未動,“我門關著,你怎么進來的?”
“這里是我家,我當然能進來啦,”她歪著頭看他,一臉天真的樣子。
這是什么邏輯?他被整懵了,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你還要去睡嗎?”一眨眼,她就靠近了一步。
“我……”他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她的黑色長發(fā)有些凌亂,白皙的臉頰透著健康的紅暈,深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如水,左眼眼尾的小痣像是……等等,她眼角那枚紅痣,是在左邊還是右邊來著?她的眼睛,是不是應該更深一些?她的頭發(fā),是不是應該更淺一些?
他腦子里開始胡思亂想,身體也不自覺地貼近了背后的鏡子,而背后鏡子里她的倒影也向他伸出雙手。
“我去睡了……”他突然覺得后脖子一陣惡寒,隨即干笑著試圖摸向門口,但來不及了,背后鏡子里的手已經(jīng)接觸到他貼在鏡面上的后脖子。
見狀,她微微睜大眼睛,上前一步再一伸手,便挽住他的右邊胳膊。
與此同時,鏡中她的倒影也挽住了他的左邊胳膊。
她的手是溫暖的,鏡中的她的手是冰涼的。一熱一冷兩雙手分別挽著他兩只胳膊,真是冰火兩重天。
“你去哪里睡?”
【?嗎題問現(xiàn)發(fā)有沒還你】
這算什么?修羅場嗎?他心里發(fā)毛,嘴上卻苦哈哈地和他左邊那位打著商量:“內(nèi)啥,您這說的話我沒聽懂呀……”
【你還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嗎?】左邊鏡中的她調(diào)整了一下語序,黑眼睛看得他冷颼颼的。
“問題?”他遲疑地看向右手邊。
他的右手邊,她正看著他,輕輕搖頭,道:“別被她帶偏了,她就是想讓你對我產(chǎn)生懷疑……”
【不要被迷惑了,】鏡中的她打斷她的話,【你仔細想想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他下意識地回憶起來,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除了他和她成為情侶之外,都和平常一樣……
“不要被她牽著走了,”她第一時間拽了拽他的手臂,打斷他的思路,“否則你就會被她帶到那邊的世界去了……”
【呵,為什么不敢讓他自己思考?】鏡中的她也拽了拽他的胳膊,【因為一旦他發(fā)現(xiàn)破綻,你就沒法把他留在這個世界了是嗎?】
“你倆都別說了,讓我好好捋捋成么?”他想抬手撓撓頭,胳膊卻被拽得死死的,只能無奈地放棄這個動作。
【……】
“……”
一左一右兩張面孔同時抬頭看向他。
【我沒問題,可是她看起來并不同意……】
“你現(xiàn)在這樣做,就是順她的意,就會被她帶走……”
鏡中的她和她同時說道。
聽起來好像都有些道理,可究竟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哪個才是他媳婦兒……等等,他怎么又喊上媳婦兒了,這才交上女朋友不久……所以他媳婦兒會怎么做?
他眼神放空地盯著前方,他媳婦兒當然是把選擇權交給他咯……那不就是鏡中的她嘛?等等,好像他媳婦兒經(jīng)常自顧自地做決定……那不就是她么?他媳婦兒還會怎么樣?他媳婦兒還會……還會……還會把最危險的信息瞞著他……不用說了,這一左一右都有事瞞著沒說呢……
還能用什么方法判斷?這兩個把他拽得死死的,根本不讓他出這個房門。他看看右邊,她面帶憂色,似乎非常擔心他會一腳踏錯;他看看左邊,鏡中的她不動聲色,似乎一點兒也不擔心他會選擇另一方。
這就尷尬了,他覺得兩邊都像真的怎么辦?明明按照常理來說肯定是她更可信吧?但他居然覺得鏡中的她那副做派,也是非常有說服力的!欸?等等,萬一真的兩邊都是真的?編矣上不是可多這類故事了么?
他再次左右看了看,不確定地說道:“你倆,是一個人吧?”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突然覺得燈光下她倆的臉似乎有些僵硬。
“你怎么還不睡?”她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困倦地問道。
枕頭柔軟蓬松,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肌膚瑩潤柔和,黑色的眼睛像是纏綿的夜色,左眼臥蠶上的那枚小小紅痣就像是夜色中明亮的星子。
“我睡不著,”他見她困得眼角都沁出淚來,不由得伸手輕輕替她拭去,“你先睡吧,看把你困的……”
“你不睡,我也不睡,”她縮回手,摸摸他的臉,“有什么心事跟我說說?”
“我好像,好像……唉,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哪里怪怪的,”他猶豫了片刻,“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她在床上坐起,雙手捧起他的臉頰細細地觀察:“唔,讓我看看……噫,可憐見的,你這黑眼圈都快變成熊貓了~”
“我一點也不困,”他強調(diào)道。
“知道了知道了,累過頭了當然不困,”她笑著把他扳過來,讓他靠在自己懷里,“我?guī)湍惆窗矗粫耗憔屠Я?。?/p>
“那不就累著你了?”他掙了一下沒掙動,知道繼續(xù)跟她別勁也還是自己輸,便閉上眼睛,由著她按摩起來,“辛苦你了……”
她的手指力道適中,他只覺得渾身輕松起來,睡意一陣陣襲來,腦子也一片混沌,就像是要墜入一個夢,那定然會是個美夢……夢……
夢?
夢!
他猛然睜開眼睛,從她懷里掙脫開。
“怎么了?”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推得向后一倒,急忙撐起手臂穩(wěn)住身體。
“這里是夢境,對不對?”他半跪在床上,抓住這閃現(xiàn)的靈光,腦子轉得飛快。
她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凝固在微笑上。
【夢境是由間斷的長短不一的片段黏合在一起的,即便是有夢主操縱的噩夢,也只是將更長的片段以更隱秘更危險的手法黏合……
【夢境是人的潛意識的集合,潛意識是不需要邏輯的,夢境之中也不需要邏輯,如果夢境中有存在邏輯的地方,那一定是現(xiàn)實在夢境中的投影……】
“你我甚至都沒有自己的名字……”他抬眼,“你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你只是一個夢……”
她仍是微笑著,像是泡沫一樣,與周圍的環(huán)境一起逐漸消融,顯露出夢境背后的底色。
一片混亂破碎、扭曲糾結的晶體。晶體中反射著無數(shù)個他的身影,而從晶體破碎的裂隙中,能看到夢境世界之間的虛空。
“你終于出來啦,阿也~”一雙手遮住了他的視線,他聽到面前響起熟悉的聲音,“先閉上眼睛緩一緩?!?/p>
“我……識破這個噩夢了?”王也摸到黎婠覆在他臉上的雙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我是不是用了很長時間?用了幾次機會?”
“嗯哼,撈了你兩三次吧,”她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很不錯了,她的噩夢難度很大的~”
“那個……林女士噩夢里的你為什么……另外我在噩夢里還看到我爸媽和發(fā)小……”
林女士就是黎婠血緣上的生母。
“唔,怎么說呢,她的噩夢竊取到了你認知當中的我還有你的家人朋友?!?/p>
“只有她的噩夢會這樣是吧?但是我認知當中的你怎么會有一個孿生弟弟?不該是孿生妹妹嗎?”王也指出問題。
“可是她有一個孿生弟弟呀……”黎婠輕聲回答道,“我在這個噩夢之中的角色,是她,而你在這個噩夢當中的角色,是她的丈夫……”她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xù)聽她說,“噩夢之中的父母,是她和她丈夫,也是她的母親和父親。弟弟,是她的弟弟,也是我和小妧。而舅舅,則完全是她的弟弟?!?/p>
“哪來這忒多的既是又是啊……”王也吐槽。
對此,黎婠聳了聳肩。
“咱這為什么是從校園開始的?根據(jù)我們拿到的情報,林女士和她丈夫沈大夫,不是上學時認識的吧?”
沈大夫是黎婠血緣上的生父。
“這個啊,算是她的期望的投射吧,既是對她自己,也是對她的女兒們,”黎婠托起腮,“總之呢,她這個噩夢雖說揉得挺雜,但本身就很貼近現(xiàn)實,不容易出戲,再加上覆蓋了一層從你本人的認知中提取出來的要素,要想識破,更是難上加難?!?/p>
“聽你這么說,我怎么覺著這次我能識破,只是偶然現(xiàn)象呢?”王也聽她這么一渲染,頓時覺得自己是走了大運。
“Emmmm你畢竟重復了好幾次,每次的偏差累積起來,總能產(chǎn)生一點作用的……”
王也并不想聽她這么安慰。
“說起來,我們最開始是同時在夢境中嗎?我一開始面對的,是你還是夢境里的角色?”
“是的,但我從一開始就脫離了夢境中的角色,”黎婠笑了起來,“我去勘察她的夢境了。”
“那個人販子說的夢境里藏著的東西,你找到了?”
“是呀,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