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怕黑,這事是天湘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
彼時他剛到瀛洲,合香府和植香園關系都還很好。
合香府府君發(fā)現(xiàn)天香白冀在調香這方面是個奇才便向友人引薦他。
而在宋末時期來到瀛洲的雪霽作為植香園園君的左膀右臂,自然也隨他一道來見識被合香園府君連連夸贊、甚至僅半月就成為合香園首席的天湘。
兩府來往自然少不了禮品,雪霽去時便帶上了自己新培育的木芙蓉。
他是由雪霽羹所化靈的食魂,身上也生著與芙蓉相近的香氣。
木芙蓉不是什么難養(yǎng)的植株,它喜溫暖、濕潤,對土壤要求不高,即便是瘠薄土地也可以種植。而且瀛洲這方土地極其適合花草生長,養(yǎng)出來的木芙蓉也都屬于上品。
他來了之后,植香園的首席便也再未落到過旁人手里。
植香園園君說:倘若提及培育植株,雪霽絕對是這其中的佼佼者。
天香白冀五感敏銳,他本在庫房尋找要用的香料,直到一股淺淡的香味曲曲折折的探入他所在的地方。
他辨出那是芙蓉,但其中似乎又包含了什么其他的味道。
格外的怡人。
行爐在行走時發(fā)出細碎的聲音,天湘感覺到那股木芙蓉的氣息越來越濃郁,他轉身看向門口。
身著粉紫外衣的青年笑意盈盈,向他欠身行禮。
“您便是天湘大人吧?”
說話的人容貌精致,芙蓉花飾遍及他的前襟發(fā)冠……有一種中性的美感。
不是陰柔,而是他自身的溫柔氣息已經超出了性別這一范疇。
天湘回禮,問:“你是?”
“植香園、雪霽?!?/p>
挾著芙蓉花香的薄紗于風中泛起漣漪,驚起窗邊懵懂飛鳥。
“不過這樣叫或許還有些疏遠,”雪霽莞爾一笑,眨眨眼:“天湘大人叫我‘阿雪’如何?”
“既是如此,”天香白冀稍稍頓了頓,在木芙蓉的氣息回復:“也煩請阿雪喚我天湘罷。”
原來這香氣是從他身上來的……
此為初見,一見則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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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同為食魂,他們二人很快就成為了高山流水一般的知音好友。
天湘制香極其注重細節(jié),雪霽便記好他所需的香料替他留心搜尋,或者從自己培育的植株里取出原料送給他。
天香白冀也會在制得新香時讓雪霽最先品鑒,并且根據(jù)雪霽自身的木芙蓉異香為他調制了合適的專屬香熏。
他們親密無間,是心意相通的知己。
直到后來植香園府君的夫人去世……
因為“返魂香”,兩府關系急劇惡化,植香園園君從九重天回來之后便性情大變,礙于他的意思,天湘與雪霽也只得暗中來往。
但正因如此,天香白冀才偶然發(fā)現(xiàn)了雪霽羹陽光外表下的不安與恐懼。
他怕黑,是不尋常的那種怕。
————
瀛洲鮮少有猛烈的風雨,但也并非沒有。
返魂樹所滋養(yǎng)的花草會發(fā)出熒光,而花草又遍布瀛洲,所以城內幾乎沒有路燈。往常還好,這些光足以照明四周,但若是遇到來勢兇猛的風雨,這些光便微不可見了。
忙完園君交代的事以近戌時,天色在烏云的掩蓋下越發(fā)陰沉,雪霽嘆氣:天湘雖然看著冷淡精明實則極其重視儀式約定……
想到此刻是他在返魂樹下等自己赴約,雪霽咬牙撐起傘。
本以為只是見一面就好,但這天氣卻不饒人。繞路過去不過半刻,這雨就已下得極大。
液體順著傘面紋路傾成了數(shù)道長線,猝不及防的、雪霽手里的行爐被濺進去的雨水澆滅,他也暴露于黑暗。
糟糕,雪霽羹張了張口,心里閃過一個念頭——他可能要失約于天湘了……
————
雨勢越來越大,制香師等了片刻,還是順著雪霽來的路線前去接應對方,果然看見了蒔花人的身影。
雷光在天際炸開,一閃而過的白光將雪霽含著恐懼的淺色眼眸映的更重。
雪霽蹙著眉僵立在原地,他的傘被吹到一邊,落在水潭就像是池中荷花,被風雨打的凄慘。
“阿雪!”天湘連忙用傘遮住他,“雪霽?”
蒔花人眼前一片漆黑,雨水附著寒意鋪天蓋地的壓在他身上,他幾乎感知不到除了冷以外的信息。
眼看雪霽身上外衣已經半濕,天湘也來不及再去問他出了何事,只得把傘塞進他緊握行爐的手里,然后帶著懷抱香料的雪霽往屋里走。
也不知是冷的還是其他的原因,他整個人都在顫抖。
芙蓉花被雨水打中失了香氣,花瓣也低垂著散開,憔悴的令人心疼。
“馬上就到了,阿雪你再堅持一下?!敝葡銕熾y掩焦急,心里也開始責怪自己為什么要在今日于雪霽約定見面。
靈力加持下路程從十分鐘被縮成三分鐘,期間天湘心思轉了又轉最后又開始考慮要不要監(jiān)督雪霽好好吃飯休息——他們身高相近,雪霽卻明顯比他輕了太多,天香白冀只是環(huán)住雪霽背部就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掩在重重薄衣下的肩胛骨。
蝴蝶骨是一種病態(tài)的表現(xiàn),即便世人贊嘆它是美麗的象征,天湘也不希望懷里的蒔花人繼續(xù)這般消瘦。
“阿雪,”天湘帶他進屋,幫雪霽解了身上濕掉的衣物:“你可還好?”
他靈力烘干了他們的衣物。
屋里點著燭火和安神的沉香,雪霽羹卻神情恍惚仍然沉浸于剛才的狀態(tài)。天香白冀看他失魂落魄的縮起身子,也皺了皺眉。
他知道這是極度沒有安全感的動作,雪霽是因為……怕黑才會這樣?
天香白冀默默給自己記了一賬,嘆息著將桌上的燭火放到塌邊。
“阿雪?!?/p>
制香師一向平靜如水的心今日被接連打破,擔心、焦慮、緊張過后他突然又從中感覺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它讓天香白冀克制不住的想要擁抱雪霽讓他不再惶恐。
天湘這么做了。
“沒事了?!彼麚碇税参垦╈V,“阿雪,我在。別怕……已經不黑了?!?/p>
制香師聽到了雪霽極輕的顫音。
“……好冷……黑……”
濕發(fā)貼在臉上并不好受,又冷又黏。天湘幫雪霽把頭發(fā)撥到耳邊用靈力蒸干,又握住對方涼透的手將自己指尖的溫度傳過去。
雪霽靠著天香白冀的肩,死死攥著他的衣服和手里的行爐。
像是溺水者死死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沒事了,”制香師不善言辭安慰人的時候更是詞窮的宛若稚子。但他畢竟不是小孩子,即便是第一次照顧人也知道自己要溫柔耐心的等雪霽慢慢從恐懼中走出來。
好在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雪霽身上溫度還很低,天香白冀將人更緊地攬在懷里。
“阿雪……別怕,有燈、有我……”
天湘屋里的熏香和他自己身上一樣,帶著寧神靜心的氣息。
“看,它亮起來了?!敝葡銕煂⑺叺臓T火勾到雪霽面前,續(xù)上了行爐的光。
也許是體溫暖回了雪霽的身子、也許是透著光的燭火喚醒了雪霽的神智……彼此依偎間雪霽松開緊握行爐的手,抬臂摟住天湘的脖頸。
“天湘……”鼻腔里滿是熏香的氣息,也是獨屬于天湘的味道。
雪霽沒有說什么別的話,只是伏在制香師寬厚的肩膀上低低地叫著天湘的名字。
仿佛是流浪的貓兒終于遇到了一個肯接受他的家,雪霽同柔軟的植株一般纏著這顆予他溫暖的橡樹,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
“我……有些……冷。天湘……”
燈火被澆滅的瞬間蒔花人陷入如影隨形的噩夢,熟悉而刺骨的冰冷侵入血液讓他無法動彈,回憶就像過去的海面掀起巨浪向蒔花人襲來,將他吞沒。
那份瀕死的痛苦——失去知覺和意識的感覺熟悉又無法控制。
鮮血硝煙仿佛仍近在眼前……連帶著故友的尸首也歷歷在目。
溺于絕望的人該如何自救?那一瞬間雪霽渾渾噩噩的想,如果真在那時就跟著友人去了也好……
但——天湘來了,他帶來了光和溫度,驅走了那些隨黑暗纏繞蒔花人的絕望——直將雪霽從夢魘拉回現(xiàn)實。
他是明燭,發(fā)著光和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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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無限接近死亡……被冰冷海水和黑暗吞沒,目睹摯友死亡的傷痛讓雪霽至今也無法在夜晚安然入睡。
他總在夢里重復經歷那些事情,總是從中驚醒繼而直面物是人非的痛苦……寢不能安的后果便是身體的日漸消瘦。
雪霽羹一直掩著這份痛苦、脆弱。他未曾想過會將這一面透露給旁人,畢竟他一向只作幫人排憂解難的傾聽者,并不擅長麻煩他人也不知該如何才能化解自己的陰影。
但天湘的舉動還是讓他忍不住有了想要傾訴和尋求庇護的想法。
被人關心和照顧的感覺意料之中的,非常讓人心安 。
萬幸,還有你。
“阿雪,”天湘撫著他的長發(fā),將他懷里的香料和行爐放到一旁溫聲勸慰:“若是你愿意,我想幫你。”
“什么都可以……告訴我罷?!敝葡銕熉曇舻统?,像是山石一般沉穩(wěn)令人心安。
良久,雪霽嗯了一聲緩緩開口:“天湘……我在宋朝覆滅之時來到瀛洲……那之前……我曾與友人約定種植花草,在花開之日一同賞花……”
“但,宋朝破滅之際……曾與我吟詩作對的他們,都投了?!p花的約定也不做數(shù)了?!?/p>
“……許是因為食魂身份,我最后被海水帶到了這里……”
“但他們……都……”
生命太過脆弱,猶如花草在戰(zhàn)火中被踐踏焚燼,輕而易舉的就沒了痕跡。
被血色染紅的海水、于水中漂浮的尸首殘肢……還有嘈雜的呼救和慘叫,浮光里被炸碎的人影。
什么都沒了,只剩下了無盡的黑暗……
戰(zhàn)爭太過殘酷,撕碎美好的絕望太過沉痛。
“被園君救回之后,我因此有些怕黑?!?/p>
雪霽怕黑,實則是怕再次面對這般慘烈的別離。
寒冷和黑夜只是引子,人心里過不了的坎才是痛苦的根源。
死去的人走的輕松,活下來的人卻難以擺脫陰影。
生者緬懷過去也在質問自己:值得嗎?
“……”制香師有些恨自己心拙口夯,此刻竟什么都說不出來:“……阿雪?!彼е耍缤е姿榈拇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慎重的意味。
天香白冀想,倘若他能早生些時日……也許他能出面,雪霽就不會對黑夜有這么大陰影罷,但可惜這世上的假設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雪霽救不了友人,歷史如此,他也沒辦法回到過去帶著雪霽遠離悲痛。
“我知道這是他們的選擇……”雪霽扯了扯嘴角,強顏歡笑:“我只是……還是有些難過?!?/p>
“天湘……人們視蘭花為高潔、典雅、愛國和堅貞不渝的象征?!?/p>
不愿被俘,也不愿承認侵略者所建立的“國家”。
“殉國……也是對它的交代罷?”
他所培育的丹砂九畹,色紅如焰,看似嬌艷,實則四季不敗,有如翠竹寒梅一般堅韌頑強。
文人雅士們選擇以死明志,也成就了“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精神。
雪霽羹尊重他們的選擇,但還是不舍那些鮮活的生命就此葬于海中。
“阿雪?!敝葡銕煶了荚S久,開解他:“我并未親身經歷過這些……但我在宮中制香時也見過生離死別?!?/p>
“君王很喜歡貴妃,也因為貴妃逝世一蹶不振?!?/p>
“他想要返魂香,就像園君,也希望自己的夫人能夠復活?!?/p>
“來到瀛洲后我也不知道他最后是否能如愿以償,但我想,人在這世上也許并沒有那么多欲求,想要的事物只要有一件,便足矣?!?/p>
“凡人可以轉世,也許此刻,君王已經和貴妃在人間重逢。那些殉國的文人們也都重新?lián)碛辛诵碌娜松?,有了他們所忠所愛的國家?!?/p>
“我不知道情愛為何使人能心甘情愿的奔赴死亡,但想必于他們而言,這就是最好的結局。生也好,死也罷,情或存,或不存。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對的,都沒有錯?!?/p>
“阿雪,我曾對園君說‘復不復活,情都會存在于此,’讓他不必自縛。我們活著就面對離別……傷痛在所難免,但我想他們應該不會希望生者因此難過?!?/p>
“……嗯?!毖╈V心思玲瓏,天湘說的這些他何嘗不知道,只是人總是擅長自欺欺人,不愿意接受現(xiàn)實罷了。
但若是把事實擺在眼前,也沒什么可回避的。
“天湘,謝謝你?!毖╈V從他懷里直起身子,余光掃到旁邊似乎是心血來潮。
“我的行爐熄滅了……天湘,我可以勞煩你 ,在以后也替我點上它嗎?”
“當然?!碧煜纥c頭允諾。
即便雪霽不拜托他幫忙,他也不忍心再次看到這樣脆弱的雪霽。
“那好,一言為定?!?/p>
“一言為定。”
看著雪霽恢復往日的輕快笑容,制香師又催著他和自己一起沐浴。
“你淋了雨,還是多泡會醴泉水去去寒氣罷?!?/p>
“嗯。這發(fā)油和精油都是特地為我做的?好香啊,辛苦天湘啦?!?/p>
制香師沐浴程序繁多,雪霽早有耳聞,卻是第一次跟著體驗了一番其中滋味。
半個時辰過去,他們才熏了香準備入睡。
但在進屋后,天香白冀又取了安神的線香點燃。
沉香、薰衣草的氣味徐徐展開,通透發(fā)甜。
他記住了雪霽睡不好的事。
“阿雪,明日走前,你記得帶上這些安神香。若是不好用或者用完了,便同我說一聲。”
雪霽笑著聽天湘囑咐自己,雖然這些步驟他也爛熟于心,但顯然天湘對香的要求更嚴苛。
沉香的味道……也是天湘的氣息。
“天湘,你最大的心愿是制作返魂香罷?!?/p>
“嗯,返魂香是制香的至高點……但也許就像園君說的,我不懂情,所以無法成功。”
“我?guī)湍?,如何?”雪霽撐著下巴看他:“制香與種植花草雖說并不相同,但其中也都承載著我們的感情。比如親情、友情,還有……愛情?!?/p>
“那便先謝過阿雪。”
“我也謝過天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