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以良聽著肩膀上的抽泣聲逐漸減弱,過了好一會,帶著哭腔的聲音混著陣陣吸鼻子聲響起:“紙……”
季離哭得涕淚齊流,鼻涕順著流下,她用力吸也吸不住,用手擦糊了一臉,這才弱弱開口。
許以良起身要去拿餐桌上的衛(wèi)生紙,奈何季離還趴在他肩膀上,他伸手到她腋下?lián)е?,想把她推開。
脖子一緊,季離摟得更緊了。
“你這樣我沒法給你拿紙?!痹S以良無奈地說。
“丑……”季離的聲音悶悶地響起。
許以良失笑,明白她是不想讓他看見她哭得滿臉鼻涕的樣子。
他于是摟著她的腰慢慢站起來,季離的腿也順勢曲起來夾住了他的腰,樹袋熊似的巴拉在他身上。
幸好餐桌不遠,他抱著一米七幾的樹袋熊略顯吃力地走過去,許以良一手托著季離的臀部把她放到餐桌上,一手去夠衛(wèi)生紙盒,然后遞到背后。
季離接過抽紙,哼哼唧唧地擦鼻涕。
許以良彎了彎唇,幾乎笑出聲。
擦好了,季離又重新夾住他的腰,示意他可以走了。
許以良:“……”
“下來?!?/p>
“我不?!奔倦x耍賴似的貼著他脖子用力蹭了蹭。
“最后說一次,下來。”他故意將聲音放涼了幾度。
季離不情不愿地松了手腳,順著他的身體滑到餐桌上,手掌向后撐著光滑冰涼的大理石桌面,抬眼委委屈屈地看著他。
許以良看著她略顯凌亂的劉海下堪堪遮住的巴掌小臉,因為哭泣,她的眉毛眼睛都是紅紅的,往下,鮮紅的嘴唇上掛著淚珠,嬌艷如清晨帶露珠的紅玫瑰,他的眼神不由得深了幾分。
季離被他這樣看著倒是不好意思了起來,她偏過頭:“對不起,明明生病的是你,我反而哭成這個鬼樣子?!?/p>
許以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不用太過擔(dān)心,這個病按時吃藥死不了的?!?/p>
畢竟也死過一次了。
他心說。
父母死后,他沒哭也沒鬧,只是坐在床上整天整夜發(fā)呆,不吃飯,因為生理性進食障礙,無論什么食物,只要塞進嘴里,便抑制不住地反胃,醫(yī)生只建議先輸液觀察。很少睡覺,因為一閉眼就是汽車鳴笛聲和歡聲笑語,極致的悲傷和快樂在他體內(nèi)交織,撕扯著,仿佛不把他撕碎就不罷休。
他不是愛訴苦的性子,所以哪怕整天陪在床前的小姨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品學(xué)兼優(yōu)溫文爾雅的侄子精神已全面面臨崩潰。
那天,小姨照例回家換洗衣物,臨走前明知沒多大希望還是例行叮囑他吃剛削好的蘋果。
他點了點頭,然后開始盯著床頭的水果刀發(fā)呆。
又開始了。
耳邊又響起讓他幾乎崩潰的鳴笛聲,病房里沒有人時,這種聲音尤其響亮,由小到大,由遠及近,一點一點逼近,壓迫著他的神經(jīng)。
他已經(jīng)很久沒好好睡一覺了,他想睡過去。
拿起那把和他長期輸液而致的異常冰冷的手腕一樣冰冷的水果刀時,他沒想別的,就想好好睡一覺。
劃破手腕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大感覺到痛了,只是麻木地一遍一遍對準(zhǔn)那個口子深深劃下去,耳邊的聲音節(jié)奏也異??欤坪踉跒樗男袨橹?。
鮮血涌出后是向外翻的白色皮肉,他身體隨著有溫度的血液的流淌越來越冰冷,他的意識開始渺茫起來,耳邊的聲響終于弱了下去,他第一次微笑起來。
或許是熱量攝入過少,力氣不及平常大,又或許是護士來換輸液瓶發(fā)現(xiàn)的早,總之,他沒死成。
那次自殺除了給他帶來一條丑陋的蜈蚣形狀的傷疤外,還有一紙抑郁診斷書。
他醒后,小姨握著他的手道歉,說對不起,不該這么晚才發(fā)現(xiàn)。
然后他被帶到小姨約好的心理專家面前,做心理診斷,輔導(dǎo)。
吃了醫(yī)生給的藥后,他的幻聽好了很多,加倍吃助眠藥也能偶爾睡個好覺,雖然偶爾還是有強烈的離開這個世界的念頭,但他已經(jīng)能控制住意識不再作出相應(yīng)行為了。
小姨所在的公司常駐英國,許以良身上的傷養(yǎng)得差不多時,她提出把他帶去國外一起生活,許以良拒絕了,任鐘億如何勸說,他只是一遍遍堅持:“我想回家。”
鐘億再不放心也只能作罷,走之前她給他找了個靠譜的長期做飯阿姨照看著,阿拉丁也是那時領(lǐng)養(yǎng)的。
吃多了藥副作用也強,他記憶力越來越差,畫畫時也越來越力不從心。
高中學(xué)業(yè)重,吃了藥他沒辦法畫出滿意的畫,偶爾自作主張斷藥,幻聽又陰魂不散甚至越發(fā)囂張地纏著他,折磨他,他不愛去看醫(yī)生,對著一個陌生人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剖析,每當(dāng)病發(fā)時,他只能在家一個人捱著,學(xué)校那邊,小姨也替他打點好了,因而擁有了經(jīng)常不去學(xué)校的“特權(quán)”。
季離從餐桌上跳下來,握著他的左手,手指輕輕摩梭那些疤痕,像是在擦拭一件落了灰的珍寶。
“你要答應(yīng)我,不要死。”季離緊盯著他的眼睛,好像這樣,就能壓迫他答應(yīng)似的,“因為你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人,如果你死了,我也會……”
她之所以沒能說出那個字是因為下一秒許以良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這么輕易地把自己的生命壓在一個男人身上?!痹S以良同樣看著她,聲音是她不曾聽過的溫柔可靠,“我只是你第一個喜歡的男人,不會是最后一個,你的人生那么長,有那么多美好的風(fēng)景美好的人在未來等著你,你會上大學(xué),你會和朋友們?nèi)ヂ眯?,你會和喜歡的人在普羅旺斯的薰衣草海洋里漫步,你會戀愛、做愛,你會體驗之前從未體驗過的美好,因為你是頂頂好的姑娘,而我,只占你生命里的一小部分,不只是我,還有別人,你第二個,第三個……喜歡的男人,你的人生,主體是你,永遠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loveyourself,愛人先愛己。”
季離眼圈不自覺紅了,她輕撫上他的臉龐,第一次沒有控制這個她想做已久的動作:踮起腳吻上他的唇。
結(jié)束了這個蜻蜓點水般的吻后,她咧開嘴沖他笑:“你說的那些都很浪漫,旅行很浪漫,普羅旺斯很浪漫,愛自己很浪漫,可浪漫的形式不止一種,而我的浪漫是一眼定終身,我們季家人都長情,我爸媽是學(xué)生時代的戀人,膩歪到了現(xiàn)在,十有八九以后也是會一直膩歪下去,至于我——我喜歡吃的食物直到現(xiàn)在都沒變過,我喜歡的人,以后也不會變,況且,我不是很喜歡跟不同的人做相同的事,無論戀愛還是做愛,我都只想跟你一起,愛人先愛己很理智,可,在我這里,愛是不需要理智的,我愛你,我把所有壓在你身上,你快樂我快樂,你痛苦我分走一半,這是我的浪漫?!?/p>
女孩子的眼睛熠熠發(fā)光,像是在沒有星星的夜晚里的月亮那樣明亮,而許以良被這光引導(dǎo)著上前,攬月,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