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峽谷中的父女
百靈鳥在用她婉轉(zhuǎn)的歌喉啼唱,她細細的爪下是隨她歌聲迎合的樹枝。
百靈鳥的窩在這棵樹上,因此她無法逃離,從樹枝散發(fā)的芳香中,她能嗅到這棵樹對她的愛戀與濃濃的占有欲。山間的樹木郁郁蔥蔥,時時有鳥鳴濺起,掩映了深深峽谷中的美景。那只百靈鳥看著千百世毫無變化的風(fēng)景,歌聲背后透著絕望與憤恨。
日夜倒轉(zhuǎn),時光回到百靈鳥的祖先初來這個峽谷之時。
這個峽谷里,除了一只新到的什么都不知道的百靈鳥在賣弄她的歌喉,還有一對深情的夫妻。他們結(jié)廬而居,圍尺寸之地,男耕女織,仿佛回到了遠古簡單的生活。事實上,他們本在城市中有著幸福美滿的生活,丈夫是出色的制藥師,妻子耍弄一根毛筆,書法做故事兼長。歲月靜好,恐怕唯一的缺漏之處,便是他們雖然結(jié)婚已有數(shù)年,但還未有子嗣。
可惜,完美的人生連上天都妒忌他們,良辰美景總是匆匆易逝。他們平靜的生活在一個月圓之夜被打破,或許月亮是上天不祥的眼睛,當(dāng)這只蒼白地偷著邪惡的光瞅著你時,你便該小心了,
“弗思,你知道我今天在研究所搗鼓出什么新藥劑。”念去強壓著自己興奮的感情,在弗思的耳邊小聲講到。弗思背對著她的丈夫,面部不正常地漲紅,用細如蚊蠅的聲音回答道
“你的創(chuàng)意我這個只會舞文弄墨的無用文人怎么猜測呢,你就別賣關(guān)子啦?!被蛟S是興奮沖破了念去的大腦,他竟然沒有意識到她妻子面部的潮紅,以及看似平緩的語氣背后所隱藏的慌張。
“我研制出一種延緩衰老的藥,我已經(jīng)在壽命極短的須臾蟲上實驗過了,是有效的,但是這種藥的原材料只在夢境森林的樹皇樹冠上有。估計幾十年來,也就那么幾份,我們必須瞞下這一點?!币驗榧?,念去的聲音有些不受控制地變大了,顫音也越加明顯。
“咕嚕,”弗思那修長而白皙的天鵝一般優(yōu)美的長頸發(fā)出一聲粗俗的咽口水的聲音,“啊,瞧我,緊張到連話都不會說了,你先去洗個澡清醒一下,我穿上衣服和你到書房詳談?!北”幌抡T惑的曲線真讓人血脈噴張,只可惜,也會讓智者失去理智,就像灘浦鳥的鮮血甜美到使人致幻,蕊森樹的汁液苦澀卻會讓人精神百倍,但人們卻依舊飲鴆止渴,無法自拔,對苦澀的汁液敬而遠之。人啊,智慧到天地都為之顛覆,可其貪婪短視的品性已是卑劣到至人難以直視。
男人的背影漸漸遠去,“今天的話最好不要說出去,藥有你的份”弗思對床下那句輕輕的呢喃卻似乎無人聽見。
次日,消息不脛而走,念去和弗思連夜出逃,像一對慌不擇路的野狍子。平時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族姿態(tài)都煙消云散,纖細的肢體酸痛非常,在念去的好友與紅顏的幫助下,他們在逃出這巨大的城市,獨自面對這噬人的森林。
篝火緩緩燃燒,在睡眼朦朧的眼睛里泛出千縷模糊的光影,相敬如賓的一對夫妻此時卻相對無言。
“弗思啊?!蹦腥送鲁鲩L長的尾音,似乎想憑借這來平息自己的憤怒。
“嗯?”面目憔悴,眼圈黑透了的佳人仰起頭,在直視了一下那重新回歸理智的黑色眸子時,又心虛地低下了她的頭。
“誒,”男人欲言又止,“我配置了簡易的氣味藥劑灑在了周圍,晚上野獸和蚊蟲應(yīng)該不會過來,我們連夜趕到峽谷那里,我在研制這種藥劑的時候,就預(yù)想了這種情況,巨大的城市之外,唯一適合居住的地方就是那處峽谷了,我們會定時上交藥劑給上面人的,在出逃那天,李德便和我達成了協(xié)議?!蹦腥艘贿呎f著一邊用樹枝在森林的腐殖層上劃著無意義的符號,雜亂無章,實在讓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兩日后,一只幼小的百靈鳥經(jīng)過這里,碰巧,她歇息的樹枝正是這堆符號的上方,她好奇地端詳著這堆符號,忽然又想被驚到一樣,飛快地逃離,就是這堆符號使她偏離了原來的方向,還是碰巧,她胡亂地飛行,在數(shù)日后和夫妻兩同時到了峽谷。
它的眼睛四下搜索,看到一株不高的灌木,上面正結(jié)滿了紅色的果子,她啄食了一個又一個,奇妙的果子讓它亢奮,讓她止不住地歌唱。讓她的卵巢不用受精就產(chǎn)出了鮮紅色的蛋,新出生的鳥兒破殼而出,母鳥便長啼一聲抒發(fā)自己的欣喜。當(dāng)她給她的小崽子喂下第一口果子嚼爛的時刻,她猶豫了,而正當(dāng)她猶豫時,她的胃部傳來一陣劇痛,她的身體猛地搖晃。她的眼睛前面浮現(xiàn)出了寬廣的草原,誘人的雄鳥,嗷嗷待哺的小雛鳥在她的眼前待的最為長久。若有人在她死之后掰開她的眼眸,應(yīng)該還是那株有著紅色果實的怪樹。她的最后一個念頭,只是遺憾,遺憾那堆荒謬的符號,把她驚到此地,收到了紅色果子的誘惑,蹉跎了半生。遺憾自己的小幼雛,剛剛出生便已注定了被餓死的命運。
而事實上,她最后的擔(dān)憂落空了,她的幼鳥沒有被餓死。
奇怪的樹木快速抽出一條嫰枝,分泌出帶著迷人香氣的白色乳液,幼鳥盡力挪到嫩枝的下方,在乳液的滋養(yǎng)下慢慢長大。跟她的母親一樣,她被這里的果子束縛住了爪子,永遠也飛不出這棵怪樹。她的子女也是如此。
若干年后,兩位城市里的居民不顧禁令來到此處,看到一座廢棄的住宅,住宅里面僅有倆具白骨,外面卻是堆滿了很多座墳?zāi)?,墳?zāi)股蠠o一例外地寫著,念去妻子弗思之墓。他們好奇并且小心翼翼地走進了住宅,發(fā)現(xiàn)了倆本日記,讀后彼此相對一笑:這倆本故事還挺有意思啊,當(dāng)然,他們也從彼此的眼眸中讀出了震驚于恐懼,在某個日后的深夜里,他們都困于同一個夢境般的迷宮里,從此再也沒有醒來。
他們把故事和日記帶了回來,輾轉(zhuǎn)到了我的手中,我此刻已經(jīng)看了日記,想來不久也將辭別這塵世,只想用我生命最后的時光,把這個有趣的故事分享給你們,也將死亡的寧靜送給讀者。這些混亂的日記似乎不像是智者所為,但是若考慮故事中人物其性格遭受突如其來變故的影響,以及長期服用延緩衰老藥物的影響,這樣的行為想來也是不意外的。
故事A——男人的日記,倆本日記都同樣的老舊,封面都是同樣的皮紙包裹,干干凈凈一個字也沒有.被偷偷藏在不同的地方。
永生歷00年八月a日,今天是忍受那個卑劣女人的第八個月,她美妙的容顏是多么令我陶醉,她卑劣的品格就有多么令我作嘔。她那卑劣的謊言以為能騙得了誰?
“你覺得是誰把我的消息透露了出去。”念去臉上笑容玩味,眼神中藏著深深的憤怒。
“或許,是你研究的時候出了錯,或是李德派人監(jiān)視著每一個藥劑師?!备ニ荚谥v第一句話的時候語氣帶著試探性,毫無底氣,而在或是后面明顯語氣強硬了不少,這顯然是一個事實,那個隱藏在床下或是柜子里,窗戶外的男人或許是一個城市警察,或是城主軍秘。顯然是一個同樣有著優(yōu)秀才能的男人,難怪啊,弗思心里暗暗冷笑,他的想法更加陰暗了。
“嗯,或許你早有把柄被他發(fā)現(xiàn),你是他的重點監(jiān)視對象也說不定。”說完弗思就微微抿住了嘴唇,實話總是這樣,像長了腿的竄天猴,喜歡一股腦地跑個干凈。
那個卑劣的男人點了點頭(卑劣的男人是裴念去在日記中的自稱。這里顯示出他舊有的道德觀此時仍主宰他的理智,而后來其對自己行為的隱瞞,則表現(xiàn)了其徹底瘋狂,當(dāng)然,我并未對其掩飾的行為做任何猜測,只是轉(zhuǎn)變單調(diào)的第一人稱續(xù)寫為正常的場景描述,他真正的惡行由你們猜測,當(dāng)然,我自信你們的猜測會和我的一致)
永生歷00年12月b日,山谷的冬季真是寒冷啊,所幸我們身處群山之中,沒有呼嘯的寒風(fēng),要不然我們真的連出門都沒辦法了。長久毫無新意的生活終于迎來了改變,她終于懷孕了。
“裴念去,其實我知道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弗思一臉的鎮(zhèn)定,仿佛直面死亡。而我卻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我知道你的不忠,但我覺得你最后和我遠走高飛已經(jīng)表明了你的心意,所以,嗯,就這樣吧?!蹦钊偭藬偸?。雖然念去言語帶著寬慰之意,但是弗思作為一個用心觀察并深明事理的作家,又怎會不知道這寬慰語氣下掩藏的磅礴怒火。
“其實,誒,我是一直愛著你的啊,只是,”作為一個少有的帶有相當(dāng)強的理性且使用感性描繪世界的女作家,弗思罕見的淚水直流,“我是沒臉為自己辯解的了,你殺了我也好,但是請至少等我的孩子出生,她是無辜的啊。”
念去沖上前去,一把攬住了弗思,手臂用恰到好處的力度給弗思壓力以獲得使她鎮(zhèn)靜的效果,還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的耳邊用極其溫柔的語氣說到:“放心,且不說這也是我的女兒,你也是我極愛的妻子啊,我怎么會傷害你呢,我們摒棄前嫌,好好在這山谷中打發(fā)這永恒的時光吧。而且我知道你肯定有苦衷的嘛?!?/p>
而事實上念去在女兒這倆個字上用了太重的音,讓人無法相信他此時原諒的承諾。
永生歷七月c日,我的女兒就像這正午的太陽,她將是美的化身,她終于出生了??上У氖?,尼采的超人始終無法活在世上,她竟是死掉了,碰巧的是,我的妻子在生產(chǎn)后第一次進食的時候,誤飲了過量的減緩衰老的藥劑,竟變成一個小嬰兒了。誒,我只能把這個卑劣的女人重新教化一遍了。
念去,一邊為妻子準備吃食,用帶有生殖引誘的氣味,將一群野山羊吸引了過來,費勁心力抓住了一只剛生產(chǎn)完羊崽子小母羊,將它圈養(yǎng)在之前飼養(yǎng)野豬的木柵欄里,每日取奶喂給已經(jīng)成了小孩子的妻子。
“你還別說,原來蔣弗思小時候那么可愛啊,考慮到她變的那么小,記憶也已經(jīng)丟失了,我就原諒她吧?!泵咳找估镆疹櫰拮?,還要給已故的孩子安葬,念去的心神有些恍惚,以至于他把記錄碑文的木牌上的字寫成了:念去女兒蔣弗思之墓,他看著這木牌,似乎是為自己的失誤而惱怒,一把把它摔在地上,還把它踹爛了,撿起想作為柴火燒掉算了。但此時傳來了妻子嚎啕的哭聲,于是這塊斷掉的木牌就被隨手扔在了雜貨存放地的角落。
弗思望向窗外,一棵歷經(jīng)千年的老樹轟然倒塌,那是一棵變種的古柯,不算高大的樹上只有一只鳥兒在上居住。那只鳥兒鳴叫著向遠方飛去,直到聲嘶力竭,從天空墜入大地。弗思想了想自己的一生,想了想自己母親,以及母親的母親……她們的一生,似乎就和這只鳥兒一模一樣。懂得身邊人無窮的占有與自私的掠奪,卻甘之如飴無法擺脫。她之前始終無法明白那個男人死前所說的話:“人啊,生來是要去追求永恒的,但即使是我,殫精竭慮,想要一直追求的和我自己本身也無一獲得永恒。女兒不僅僅是母親生命的延續(xù),,也是父親生命的延續(xù)。人啊,或許只能通過這種庸俗的方式來延續(xù)自己的痕跡,是我著想了?!?/p>
她細細品味這句話好久好久。她笑了,她想起那年冬天死在她手中的小鳥,小鳥追求自由,可惜被父母層層約束,或有一日,長鳥想通,任其翱翔,但這苦寒的自然又合能容下失去溫室的花朵呢,何況,被暴力統(tǒng)治的恨也往往帶著依賴的愛啊。
身旁腐朽的氣息陣陣傳來,積壓了無窮漫長時光的衰老充斥了整個峽谷,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怎么繼續(xù)活在這個世上呢。她安然地坐在書桌上,寫下臨終的幾句絕筆。其中有幾句我記憶尤新。
遠方古樹的冠葉從來只夠制作兩份藥劑,所以我根本沒用飲用過,我的母系親屬也從來沒有飲用過,他用一份獲得了漫長的時光,用一份給了李德?lián)Q取他安寧的生活。
如上便也是我的最后的筆記了。遙想起幾天前,被長官派來此地想要探究永恒之藥方的興奮。此刻沾染了屋中衰老氣息的我想來也快要入土了吧。但是我卻比之前那些追求永恒的癡人看的透徹。
“人生來便由恐懼和痛苦支配,永恒只不過是永恒的痛苦與折磨。生如夏花短暫,死如秋葉飄零。死亡與衰老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為何要恐懼呢?”
我的眼光觸及外界,樹木供給鳥兒以巢,正常的父母給與孩子必備的給養(yǎng),整個生物圈互相供給,追求相互的延續(xù)與永恒和這個荒謬的故事不是一樣嗎?
而宇宙要么化為平坦,要么聚合唯一,這其中哪有永恒的存在,哪有永恒的真理呢?
我寫下這些文字,以希望后人能夠珍惜短暫存在的光陰,帶著滿足的微笑投入寧靜的死亡中去。世界上唯一的暴力,便是你無法感知的暴力。國家通過增值稅悄悄拿走的錢,宇宙逐漸平坦,降低能量的平均濃度,逐漸使得存在的形式日益簡單,父母將你從安寧的不存在中強行拉到這世界上,用自己的想法干預(yù)你,社會售賣語言與文字來改變你的思維,正如我此刻做的這般。
這世上何為永恒?
唯有丑陋與暴力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