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晨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銳利沉肅，沖梅長蘇輕輕點了點頭。一旦收斂起平日的漫不經(jīng)心，這位江湖公子竟也給人一種凌厲精干之感，讓人不由心生信任。他從一旁的藥箱里取出一套銀針，垂了眸慢慢擦拭干凈，不緊不慢的開口：“飛流，來幫藺晨哥哥忙?！?/p>

梅長蘇早已和飛流交代過，此時少年也被氣氛所感染，小臉繃得緊緊的，透著一絲緊張。藺晨招手叫他過來，伸手按住他的頭頂揉了揉，轉(zhuǎn)向聶鋒：“聶將軍，先把那碗藥喝了吧?！?/p>

聶鋒并不問這藥是做什么的，從晏大夫手中接過，微微俯身致謝便一飲而盡。藺晨倒是沖著梅長蘇和夏冬解釋了一句：“沒什么用，只不過讓他睡著……總是要疼的，這樣能好過一點，也方便飛流幫忙?！?/p>

梅長蘇靜靜靠在椅子中，微微點了下頭，并未回應(yīng)。那碗藥的藥力很強，聶鋒服下后很快便沉沉睡去。藺晨引著飛流將掌心抵在他丹田處慢慢運功，自己則全神貫注下針。他的針法與昔日靜妃所施幾乎無二，但搭配上熙陽訣，效果卻是天差地別。靜妃昔日施針為的是壓制，然而一旦同時有純陽內(nèi)力相佐，效果便全然相反。屋內(nèi)籠了四個火盆，比平時還要熱上許多。將體內(nèi)的火寒之毒全面引發(fā)，這就是解毒的第一步。

梅長蘇的神色忽轉(zhuǎn)凝重，他垂在椅側(cè)的手團握成拳，身子微微繃緊，卻又慢慢強迫自己放松下來靠回去，只是一雙眼睛仍一錯不錯地盯著榻上的人。夏冬看著他神色變化，有些擔心，微微附過身輕聲開口：“小殊……怎么了？”

“這一段……是最難熬的一段，痛楚也最為強烈……有點擔心。”梅長蘇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愈發(fā)蒼白，頓了頓卻又輕輕搖了搖頭，似乎想驅(qū)散掉某些記憶，輕聲開口，“飛流，穩(wěn)住?！?/p>

飛流鄭重地點頭，全神貫注地運轉(zhuǎn)著真氣。之前梅長蘇為了讓他習慣，哄著他在自己身上試了很多遍，直到很順利了才放心，眼下大概也不會出什么問題。藺晨那邊雖然是第一次，但他的天賦和手上的功夫都信得過，何況還有晏大夫把關(guān)，其實并不需要擔心。只是在最絕望的時候重獲希望，就再難以抑制對失去的恐懼。人，大抵都是如此。

屋內(nèi)越發(fā)悶熱，連蒙摯和夏冬都忍不住流下汗來。榻上的人仍然昏睡著，卻已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低低呻吟。藺晨全神貫注地盯著每一個穴位，手下越來越快。疼痛永遠是最不可控的，老爺子說起長蘇解毒的事，至今還會為當時下針的兇險感嘆不已。已經(jīng)那么虛弱的一個人，連進藥時的吞咽力氣都不夠，卻因為那樣極致的疼痛全身緊繃得連針都下不進去。若不是老爺子和荀珍的真氣都足夠，最后的幾針幾乎就前功盡棄。聶鋒體力教梅長蘇當日好得多，這原本是好事，但如果真的因為疼痛繃得太緊，他也沒有把握一定能把針下完。

聶鋒在一陣翻卷襲來的強烈痛楚中驀地恢復了神智，猝不及防中，他只能拼盡力氣去抑制住自己想要翻滾喊叫的本能，這樣的痛楚要比火寒之毒發(fā)作時痛苦百倍，似乎肌肉骨髓中有萬把鋼針獰笑著攪動研磨，沒有一處可以逃脫。身體仿佛在火焰上炙烤，各處的關(guān)節(jié)都似乎被揉捻著壓碎，疼痛中帶著難耐的酸癢。他試圖伸手抓住什么來分散這種痛楚，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全然無法著力，只能一陣一陣地痙攣著，但可怖的是，他的意識卻由于這樣極致的疼痛而無比清晰，連暈過去都成了奢望。

“不行！聶將軍，放松！”

藺晨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模糊糊，帶著聶鋒無法理解的焦急。他的眼前已經(jīng)是血紅一片，這樣的高溫和疼痛似乎讓他回到了梅嶺，回到了那場大火，那場剝奪了他們?nèi)啃叛龊痛婊钜饬x的背叛……

“聶鋒大哥?！?/p>

他的手似乎被一個人握住，那只手上的力度很弱，或者說雖然盡力想要握緊卻終究還是力不從心。他費力地看過去，梅長蘇被夏冬攙扶著，跪在榻邊，握著他的手慢慢開口：“別擔心……我們都在，我們都會幫你……不會有事的?！?/p>

“長蘇，還有三根針，要盡快?！碧A晨話音未落，梅長蘇便沖他點了下頭，神色平靜堅定，淡聲開口，“冬姐，點膻中，入三分。蒙大哥，神闕氣海，五分，一成力?！?/p>

幾處死穴被點中，聶鋒的身子一顫，只覺體內(nèi)真氣散亂，心神也有些模糊。梅長蘇握住他的手，聲音溫和平靜：“聶鋒大哥，不要抵抗，很快就好的……”

趁著他的身體稍稍放松，藺晨快速地將剩下幾針下完，晏大夫一把抄起梅長蘇送到一邊，聶鋒的身體驟然繃緊，再也無法遏制住劇痛，大叫了一聲，面色變得通紅，七竅便流出血來。

梅長蘇雖被晏大夫按回角落，目光卻仍定定地凝在聶鋒身上，呼吸略略急促。晏大夫深深看了他一眼，輕嘆了口氣。他也與瑯琊閣的老閣主多年相交，一個能把黃連說成“微苦”的人所說的“極致痛苦”會是什么樣子他并非全然沒有概念，可今日看了聶鋒的狀況，才隱隱猜到這個年輕人當日究竟承受了何等的折磨。蒙摯助藺晨下了針便快速退開，從晏大夫手中接過搖搖欲墜的梅長蘇，扶著他慢慢坐下，緩聲開口：“小殊，聶將軍……不會有事的，你先歇一下，一會兒才能更好的幫忙……你說是不是？”

梅長蘇輕輕點了點頭，他的目光慢慢從聶鋒身上撤回，卻仍有些怔忡。他的瞳孔微微緊縮，似乎被聶鋒的樣子勾起了某些記憶，身子微不可察地戰(zhàn)栗了一下，閉上眼微微仰頭，慢慢開始調(diào)息。蒙摯感覺他的身體也由緊繃漸漸放松，才松了口氣，取了帕子替他輕輕拭汗。屋子里已經(jīng)悶熱難忍，觸手時卻是一片冰涼。他的心緊縮了一下，輕輕扶住梅長蘇的肩，輕聲開口：“小殊，少想些……歇一會兒?！?/p>

梅長蘇睜開眼，沖他露出一個極清淺的微笑，卻讓從來英勇無畏的大統(tǒng)領(lǐng)毫無預兆的濕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