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古鐘,二人直接走到了燒香的香爐前。藍琬點燃住持贈給她的香火,對著正殿大門虔誠地拜了三下。
一愿,愿親人朋友喜樂安康。
二愿,愿盛景繁華,海晏河清。
三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江澄跟著拜,心里卻沒有滿含期盼的許愿。他盯著昏暗的大殿里泛著的細微金光,勉強能看出是佛像座下的金蓮寶座。
這么大的門開著就只能看到一個底座,這金身佛像也太大了吧……
“想進去拜拜嗎?”藍琬問。
江澄搖搖頭。他不太喜歡寺廟里那種高大得嚇人的佛像,雖然他們都是一臉端莊慈祥,但還是有種壓迫人的氣勢。加上寺廟里昏暗的環(huán)境和熏人的香火味兒,真有點喘不過氣來。
藍琬也沒有勉強他,獨自進去,磕了三個頭,祈禱來年的盛世安康。江澄杵在門口,等她出來后,二人又漫步到偏殿去了。
雨小了一些,兩人踏在濕漉漉的青石磚上,在偏殿前的空地上前踩著水洼。雨水濺起來,沾濕了靴子和衣袍下擺。
“你知道《洛陽伽藍記》嗎?”
江澄摸摸頭想了想:“是不是一個很凄美的愛情故事?”
藍琬欣然點頭,也不問江澄愿不愿意聽,自顧自地講起來:“那是南北朝時期,一位看守洛陽的將領和城內(nèi)的一名女子相愛,私定終身。此時劉宋與北魏開戰(zhàn),將軍奉命出征,走時承諾那位女子說,等戰(zhàn)火平息,就回來娶她?!?/p>
“北魏聲勢浩蕩,打得劉宋節(jié)節(jié)敗退,宋文帝怒斬兩名將領。后北魏強渡黃河,文帝一意孤行發(fā)動強攻,洛陽失守。劉宋軍隊撤出北魏境內(nèi),重傷的將軍流落至此?!?
藍琬帶江澄穿過一道灰黑色的小拱門,來到了僧侶所居住的禪房外院。四四方方的院子中央,屹立著一顆高大魁梧的菩提樹。就算四個人合抱也抱不住它粗壯的樹干,樹皮皸裂,粗糙得像老人飽經(jīng)風霜的手掌。樹冠如傘蓋,遮天蔽日,泛黃的樹葉間隙里透下淡淡的天光。
“后來呢?”江澄難得有興趣聽她說故事。
“后來,將軍傷好之后,本想回朝,此時劉宋大勢已去,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條。將軍不怕死,只是對宋文帝斬殺良將而感到心寒,委身于伽藍寺中,只等戰(zhàn)火平息,能回到愛人身邊。”
藍琬走到菩提樹邊,仰望著滿樹掛著祈求姻緣的紅絲帶:“終于有一天,他回到了洛陽。只是此時已經(jīng)物是人非了?!?/p>
“那時,洛陽已經(jīng)是北魏的帝都了。”江澄嘆惋,竟然為故事中的將軍感到一絲悲涼。
“等他歸去,那名女子早已不在人世?!彼{琬的語調(diào)里夾雜著幾許感傷,“將軍聽一位老人說,那女子每天都坐在城門口的大樹下,孤獨地等待他的歸來。一直一直,始終是一個人,直到她死去……”
“這故事太慘了……”江澄表示他不喜歡這樣的結局。
他希望天下的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
至少,別像他的父母一樣。
走廊里傳來輕微的響動。一位老僧人從禪房里慢悠悠地走出來,美髯雪白,目光矍鑠,眉目間一片莊嚴與淡然。看到有人來訪,他朝著樹下的少年少女深深地作揖,待二人回禮后,直徑走過,拿起角落里的掃帚悠然自得地掃起地。
“那是鴻明法師,和我太祖父有很深的交情,已經(jīng)一百多歲啦?!彼{琬貼在江澄的耳畔悄悄介紹,“據(jù)說他看姻緣可準了,你要不要去試試?免費的?!?/p>
見鴻明法師氣度不凡,江澄也忍不住心里癢癢。魏無羨經(jīng)常說他在這方面的悟性極低,估計以后不好娶媳婦。
魏無羨那鬼話連篇的,他當然不信。
鴻明法師有個習慣,他給人看姻緣要求只和求姻緣之人單獨談話,不許旁人在側。藍琬自是知道,等鴻明法師把江澄請進了禪房里后,她拿起地上的掃帚幫忙掃地。細竹制成的掃帚條子劃在積滿雨水的地面上,刷刷作響。
不一會,江澄出來了。他臉色不是很好看,剛跨過門檻時還能禮貌地保持速度,到藍琬身邊就越走越快,最后直接沖出了院子。藍琬趕緊把掃帚放下,匆匆向鴻明法師道了別,趕緊追了上去。
鴻明法師倒也沒有生氣,捋著拖到胸前的胡須,望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拱門邊。半晌,嘆了口氣,喃喃道:“萬般皆是命啊……”
藍琬在伽藍寺外的圍欄前找到了生悶氣的江澄。還沒等藍琬詢問,江澄率先開口:“你確定那鴻明法師看姻緣很準?”
“不知道,據(jù)說很準。而且你看不出來他的道行嗎?恐怕我太祖父都不及他。”
江澄冷笑一聲:“那魏無羨那烏鴉嘴豈不是真說中了?”
藍琬好奇道:“他和你說了些什么?”
“他說我命里有前世未渡過的情劫。今生若能渡,便永生永世幸福美滿,若渡不了……”江澄說著,俊秀的臉容垮了下來,“今生就孤獨終老,來世再渡。一世渡不了,一世孤獨終老?!?/p>
“你的也夠狠……”藍琬喃喃自語,安慰似的拍拍江澄的脊背,“好啦!我小時候他也給我看過姻緣。說到慘,你還沒我慘呢!”
“說吧,洗耳恭聽?!?/p>
見江澄豎起了耳朵認真地看著她,藍琬勉強勾起唇角,故作輕松地說:“我呀,今生也有一躲不過的情劫。大師說我會很愛我那個心上人,為了他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若此劫能渡,至少會為他重傷,若渡不了……”藍琬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我會為他而死,而且此后一百年才能輪回一次……”
“不是,這也太……”江澄驚駭?shù)厣囝^都打結了,莫名其妙地有點妒忌藍琬那個不知所蹤的“心上人”。
藍琬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下心情,拉著江澄走下了伽藍寺的臺階。見江澄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擔憂,藍琬安慰似的笑道:“好啦沒那么恐怖啦!我覺得我還是挺自私的,應該不會為他做到這么絕……”說到最后,她自己底氣也不足,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你放心,如果他真把你害死了,我殺了他給你陪葬!”江澄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的。
藍琬一愣,旋即笑了:“那我就先謝謝你了?免得到時候歇菜太倉促沒機會了?!?/p>
江澄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
“好啦!真的沒事啦!”藍琬抓著他的手臂,“我?guī)闳ス锰K城里玩吧!順便去見一個熟人!”
見熟人?
還沒等江澄反應過來,藍琬已經(jīng)扯著他的袖子跑起來了。他只能先收了心思,跟著藍琬的步伐走。
“哦對了!大師又沒有給你指過你的命定之人在哪里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苯位貞浿《U房里鴻明法師給他的指點,“他是這么說的。有可能……是我家的女修?”可那些女修的年齡都比他大很多啊。
“我的也挺奇怪的,”藍琬放慢腳步,和江澄并肩行走,“大師說,我的命定之人傍水而居……傍水而居的不是有很多嗎?”
倆孩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索性不糾結了。
出了廢棄的伽藍城,穿過荒草叢生的郊野,二人拐到一條平整寬闊的大路上。屹立在道路前方的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石門,灰黑色的瓦配著斑駁不清的石柱,看起來古老滄桑。排練整齊劃一的黛瓦下掛著一塊匾額,“姑蘇城”三個楷體字十分端方雅正。
煙過雨巷,水漫荷塘,白墻青磚,廊橋古亭……江南獨特的靈秀韻味在這座古老的水城中緩慢敲響。姑蘇城內(nèi)縱橫交錯的幽巷和一條條橫穿街道的小橋流水,在十一月的煙雨里朦朦朧朧,像是面紗下少女清秀的面容。街上稀稀拉拉地散落著人影,雨天的水鄉(xiāng)顯得有些冷清。開的潑潑灑灑的菊花遍地滾落著色彩斑斕的繡球,平添了一絲勃勃生機。
云夢雖也是水鄉(xiāng)一帶,但風光遠沒有姑蘇這般恬靜婉約。江澄被藍琬拉著在街道上漫步行走,左瞧瞧右看看,剛剛的不愉快早已經(jīng)拋之腦后了。
路邊的閣樓和拱橋,聚集著年輕貌美的姑娘們。見過來一位俊俏的紫衣小郎君,時不時會有人停下來觀望,操著軟糯的姑蘇方言和身旁女伴說著江澄聽不懂的話,偶爾還會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江澄被看得心里直發(fā)毛,走得飛快,與此同時,他感覺自己的袖子被藍琬拽的更緊了。
那些姑蘇方言藍琬聽得一點障礙都沒有,心里有些不爽快。她仰頭看著江澄輪廓清晰的側顏,心想下次還是別帶他出來禍害人間了。
繞過岔道口,是一條寬闊的沒有河道的青石板路。江澄的袖子被藍琬緊緊地攥在手里,別扭極了。云夢江氏的校服都是紫衣劍袖,沒有寬大的袖管,被人扯著十分不舒服。藍琬在家里扯慣了兄長們的袖子,漸漸養(yǎng)成了這么一個奇怪的毛病。
終于,江澄忍不住了:“你能不扯我袖子了嗎?”
他說話語氣有點沖,藍琬以為他生氣了,悻悻放開了手。江澄急于躲避姑娘們投過來的目光,箭步如飛,把藍琬甩了好長一段距離。等江澄反應過來,他都快把藍琬給甩得看不見了。
江澄不得不停下等她過來。藍琬一路小跑著追上去。突然,一輛馬車橫沖直撞地從巷子里竄出來,直直朝著藍琬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
“小心后面!”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藍琬腦袋短路的瞬間,江澄飛奔過來,一把攬住她的肩膀往懷里一帶,迅速轉過身將藍琬護在胸前。失控的馬車擦過江澄的脊背,濺起的泥水全落在了他的衣服上。
若是沒有及時閃開,藍琬估計已經(jīng)被撞飛出去了。
江澄此時卻沒心情數(shù)落藍琬。他從來都沒想過藍琬身材居然這么纖細,抱在懷里還感覺軟綿綿的。小小的一只,緊貼在他的胸膛上,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心跳和自己的一樣快。
藍琬個頭只有江澄的下巴那么高,此時被江澄攬著肩按在懷里,溫熱的呼吸氤氳在她的額頭上,腦袋短路得更厲害了。他身上沁人心脾的蓮香溫柔地包裹著她,胸膛寬闊而溫暖,里面像揣了一只活潑的小兔子,“咚咚咚”跳的十分賣力。
須臾,江澄終于放開了手,兩人迅速分開了一點距離。江澄的臉燒乎乎的,耳朵也像放在火上烤過一般,大口吸著寒涼的空氣,想讓自己迅速降溫。藍琬臉上的紅暈爬到了耳朵根,她皮膚本來就白皙,兩片紅暈看著十分明顯,如同清麗的白蘭染上了醉人的胭脂。兩人都把臉埋在手里,無視了路邊的人投來大驚小怪的目光,氣氛一度尷尬無比。
緩了一會,他們才敢轉過頭來看對方。
“謝……謝謝?!彼{琬道謝也不像以前那么活潑了,結巴里帶著一絲羞怯。她臉上透出淺淺的粉色,猶如初夏綻放的幽蓮,可愛極了。
江澄差點又看走了神,欲蓋彌彰地輕咳了兩下,將手攤在藍琬面前示意她牽住:“喏?!?/p>
藍琬腦袋還在短路,不明所以地看著。然后,伸手重新抓住了江澄的袖子。
江澄:“……”
見他無奈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藍琬怯怯地松開,欲縮回手,被江澄一把握住。
頭頂傳來忍無可忍的一聲斥責:“你是不是傻?!”
藍琬的手被江澄不松不緊地捏著,大腦還是空白一片。江澄的手掌和兄長們的一樣,帶著習武練下的薄繭,只是溫度有些灼人,還汗津津的。藍琬目不轉睛地盯著江澄,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悸動。
一雙柔荑溫涼如同凝玉,柔若無骨。江澄小心地握著,太緊怕捏碎了,太松又怕牽不住。他第一次主動和女孩子牽手,有些不太自在,腦袋里混亂地閃過藍琬燦若驕陽的笑顏,心里蕩漾起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終于,腦袋緩過勁來的藍琬也反握住了他的手。兩人就這么牽著彼此,穿過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古街,來到了城邊的大江旁。
空氣里彌漫著江水略帶泥腥的氣味和蒹葭的草香,通過房屋之間間隔的縫隙依稀可以看到白茫茫,霧氣彌散的江面。
藍琬指著路邊一座裝潢典雅的江南風格的閣樓,道:“我們到了!”
江澄抬頭望去,閣樓的牌匾上赫然寫著“望江樓”三個龍飛鳳舞的金色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