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深知魏無羨行事作風的江澄則不以為然,將擦劍的絨布翻了個面,皮笑肉不笑地嗤道:“誰讓你先叫住他的?”
聞言,魏無羨立刻湊過了身子,雙臂交疊放上江澄的案幾,趴在自己的手臂上歪頭看江澄:“你怎么知道是我先叫住他的?”
江澄一副“我還不知道你啥德行”的不屑表情斜睨他一眼:“那還用問嗎?你們倆每回交鋒,哪次不是你先在他面前跳彈刷存在感,刷不上還要硬喊到他理你為止。”
“你也是奇怪得很,藍忘機身上有什么迷魂散那么吸引你,明明每次都不歡而散,又為次次何好了傷疤忘了疼,孜孜不倦地湊上去討他嫌?”
魏無羨難得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嗯……算我無聊?”
江澄白他一眼,心道你也知道,又專心致志去擦他的劍,但魏無羨卻擺擺手,否定了這次他叫住藍忘機是因為自己無聊的動機。
“嗨,以前就算了,今天我叫住他可不是因為想單純逗他樂呵?!?/p>
江澄專心致志地擦著自己的三毒,頭也不抬,隨口問道:“哦,那是因為什么?”
說起這個,魏無羨就好像跟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賊笑著又將腦袋往江澄那湊了湊:“我那當然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啊?!?/p>
此話一出,江澄擦劍的手果然微微停頓了一下,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沉郁,也不言語。
魏無羨則撓撓頭,自顧自地繼續(xù)道:“不過呢,我一跟藍湛提我們兩家結親,他臉就跟抹了醬油似的黢黑,唬得我都不好再開口了。”
“那不挺正常的嗎?”江澄擦完劍身開始擦劍鞘了,盡量保持云淡風輕的神色,來掩飾心里已經(jīng)不自主溢出來的千思萬緒,“那要是金子軒現(xiàn)在戳你面前,口口聲聲要娶阿姐,你能有好臉色?”
魏無羨跟著換位思考了一下,臉也頓時黑成了藍忘機同款醬油色:“理解了?!?/p>
說著,他趕忙轉移了話題,看向江澄放在桌子上澄明清亮的三毒:“唉,天天看你擦你這劍,一天要擦幾次???”
“三次?!苯巫屑毑林鴦η噬戏睆偷幕y,抬眼看向魏無羨,“你的呢?回回都是我給你擦,你自己多久沒擦過了?”
提起自己的劍,往日恨不得把隨便抱懷里睡覺的魏無羨卻不在意地撈了個梨子,咔嚓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扔房里了,你要不想幫我擦就算了,我自己一個月擦一回也管夠?!?/p>
江澄見他絲毫不在乎自己曾經(jīng)同生共死的本命佩劍,早就埋藏心里的疑惑又漫了上來。劍修的本命佩劍自鍛造出爐之后便一直跟隨主人出生入死,多多少少都生了靈性,與主人的情誼如更兄弟姊妹一般親密無間。
魏無羨從前雖然對隨便也是“糙養(yǎng)”,但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不上心,扔房里落幾個月的灰都不管。
雖然心里存疑,但魏無羨不想說的就是燒紅的鐵鉤子伸他嘴里也撬不開他滿口鐵齒銅牙,江澄也不好硬逼他說,只能語重心長地提點兩句:“今后,無論是圍獵還是清談會,這種百家集聚大場合不要再不佩劍了,沒得讓人抓話柄子議論家教。”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蔽簾o羨又是吭哧一口,說話更含糊了,“我這一身反骨最討厭別人逼我,越逼迫我干什么我就越想對著干,再說不佩劍就是家教不嚴,那他們背后議論別人是非家教就嚴了?”
“我就不佩劍,我就要反著來,誰能奈我何?”
每回江澄說一句,魏無羨總有十句等著他,怎么說都是他有理,江澄是又氣又無語,照例剜了魏無羨一眼刀。
但這鋒利的眼刀并不能傷魏無羨分毫,繼續(xù)振振有詞,出口的話還狂妄得沒邊:“而且我可不想被一群不認識的人拉去比劍切磋,我的劍出鞘必見血,除非送兩個人上來給我宰了,否則誰都別想煩我!”
“既然如此,干脆就不帶了,一了百了也是圖個清靜。”
江澄瞇起眼,語氣終于帶了幾分試探的疑惑:“你不是從前很愛在人前秀劍法嗎?”
也不怪他這困惑都忍不住溢出來了,畢竟魏無羨這喜歡出風頭逞英雄的性格,能說出“不喜歡比試”這種話真不太像他的風格。
魏無羨轉頭看向江澄,終于咽干凈嘴里的梨,黝黑深邃的眼瞳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水,語氣認真而沉重:“以前是小孩子心性,可誰又能一直是小孩子。”
難得魏無羨嘴里能吐出這種感慨萬千的金象牙,江澄也不好駁斥,且這話也確實說到了他的心里去,也跟著感懷起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時期,態(tài)度也緩和了一些。
他哼笑一聲,道:“罷了,你不想佩就不佩,左不過他們也不敢正大光明舞到你我面前,無所謂?!?/p>
“只是……以后金子軒再來,你別理他就是,沒必要逞口舌之快惹他跟他動手,讓阿姐夾在你倆中間兩頭為難。”
“萬一真鬧大了,上升到家族層面,你說我作為家主,是不管不顧和你一起打他,還是保全兩家顏面懲治你?”
“不是,這我真忍不住啊,我一想到之前那廝干的那些缺大德的混賬事我就……”魏無羨說著,忽然意識到了江澄話里話外居然也開始維護金子軒,不由地皺起眉來,“江澄,你老實說,你不會真想讓師姐和他……”
江澄終于把劍鞘擦得讓他滿意了,將三毒收了回去,看向魏無羨無奈地嘆了口氣,輕聲道:“也……未嘗不可。”
“未嘗不可?!”魏無羨眼睛都瞪大了,忍不住拍著桌子站了起來,“他在瑯琊干了啥你忘了?!你跟我說未嘗不可?!”
江澄轉過頭,眼中的千般糾結與萬般思量太過沉重,壓得魏無羨竄起來的怒火又不由地熄了下去,忽然間心中有些隱隱作痛。
“你以為我愿意把阿姐嫁過去嗎?只是我們一再拒絕,蘭陵金氏卻仍然不肯罷休,金子軒更是沒臉沒皮地隔三差五往這邊跑,傳得仙門百家人盡皆知他要娶阿姐。”
“且他又是金光善最為器重的兒子,未來蘭陵金氏家主的不二人選。除非我們把阿姐嫁給同蘭陵金氏旗鼓相當或者更盛的人家,否則還真不好說他當上家主后,會不會因為我們下了他面子記恨于阿姐,針對打壓阿姐的夫家,就算我們能護著,可世道對女子如此苛刻,阿姐的處境恐怕只會更里外不是人。”
“那就讓他盡管來,不打得這廝滿地找牙我魏嬰兩個字就倒過來寫!”魏無羨捏了捏拳頭,對金子軒依舊持貶低之態(tài),“而且你就肯定以后金家家主會是他?現(xiàn)在不又多了個金光瑤么,金光瑤看著可比金子軒順眼多了?!?/p>
江澄端詳著讓他擦得锃光瓦亮的三毒,起身將其放在了身后的架子上,跟魏無羨分析道:“順眼有什么用?再順眼再伶俐,也只能做個迎來送往的家臣,他身世又不好,這輩子再優(yōu)秀也就止步于此,跟金子軒沒法比?!?/p>
“而且……這兩天我仔細觀察金子軒的和姐姐的態(tài)度,他應該是真的后悔了,姐姐也愿意接受他。”
說到這,江澄聲音悵然,想起了自己那對被硬綁在一起蹉跎半生的怨偶父母:“若真是兩情相悅,我自然希望姐姐能嫁給自己心悅之人,至少她會真的高興。”
魏無羨沉著臉,不高興地撇撇嘴:“誰稀罕他后悔,知道錯了就得原諒他?天底下哪有這樣容易的事情?!?/p>
“況且,誰知道這廝是不是一時熱度,你看他爹那個德行,誰知道他以后會不會是那個鬼樣子,天南海北地找女人……師姐又不像金夫人那個潑辣性子能鎮(zhèn)的住,跟了這樣的人你忍得了?”
聞言,江澄的神色瞬間陰鷙下來,抓著三毒森然道:“他敢!”
然頓了頓,他松開三毒又看了魏無羨一眼,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不過,原不原諒他也不是你說了算,誰讓阿姐喜歡他?”
言盡于此,魏無羨就算有一萬個不滿意也只能啞口無言,半晌才煩躁地擠出一句:“怎么就偏偏喜歡他……”
說著,他看手上啃了一半的梨子也不香了,悻悻地扔掉后,忽然想起很久都沒有怎么見到江厭離了。
他們三個都各有各的事情要忙,最近連吃飯都不怎么在一處了,想來還真是有些疏忽彼此的見面了。
“師姐呢?不會又被金子軒拐出去了吧?”
江澄搖搖頭,有些牙酸道:“沒有,金子軒這兩天有事出差去了,出門的時候還專程來了一趟,拉著阿姐依依不舍了半天才走?!?/p>
江厭離在家也左不過就是那幾個地方,廚房、她自己的臥房和祠堂。魏無羨離開試劍堂就直奔廚房,但沒見著人,只有煨在火上半罐子香氣四溢的蓮藕排骨湯。
偷嘗了一塊燉得軟爛的排骨,魏無羨咂巴著嘴去了江厭離臥房,依舊沒見人,于是又咚咚咚往后院跑,果然在祠堂里看到了一抹纖細柔弱的藕荷色身影。
江厭離跪在蒲團上,一邊擦拭江楓眠虞紫鳶夫婦的排位,一邊小聲和他們說悄悄話。魏無羨探進來一個腦袋,沖她嘿嘿一笑:“師姐,又在配江叔叔虞夫人聊天呢?”
江厭離將排位整整齊齊地碼放好,也溫柔地朝魏無羨莞爾一笑:“你們都忙,顧不上這邊,只好我來了?!?/p>
魏無羨走進來跪坐在江厭離身邊,也跟著一起擦拭牌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直愣愣盯著江厭離柔和清秀的側顏看,眸光被祠堂中明滅不定的燭火照得十分明亮。
過了一會兒,江厭離實在有些受不了被他這么看著,忍不住轉過頭:“阿羨,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同我說?”
魏無羨歪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夾起嗓子道:“沒什么呀,我就進來打個滾?!?/p>
說著,他還真往地上一躺,在祠堂光亮如鏡的黑地磚上滾了兩圈,和小時候一般無二。雖然魏無羨也快弱冠了,但因著那張討喜又俊俏的笑臉,撒起嬌來倒也不違和,反而有種千帆過盡依舊天真的可愛。
江厭離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伸手摸摸他的頭,打趣道:“羨羨幾歲了呀?”
魏無羨繼續(xù)夾著嗓子學孩童稚嫩的嗓音:“三歲啦?!?/p>
見江厭離被逗得笑出了聲,魏無羨這才一骨碌翻起來,凌亂著頭發(fā)和衣衫若有所思了一會兒,還是道:“師姐,我確實有件事想問問你。”
江厭離點點頭:“問吧?!?/p>
“就是……”魏無羨屈膝坐在江厭離身側,手肘抵著膝蓋方便托腮,喃喃道,“人為什么會喜歡另一個人呢?”
“嗯?”江厭離詫異地瞥了他一眼,不確定地問,“哪種喜歡?”
“就……江澄和藍琬兒,還有你……和金子軒那種?!?/p>
提起金子軒,江厭離斂了眸子,嘴角微微抿著,繼而問魏無羨:“為什么會問這個?是阿羨有喜歡的姑娘了嗎?”
魏無羨連忙道:“那倒沒有,我不會喜歡任何人的……最起碼不要太喜歡一個人。”
說著,他看向江楓眠夫婦的排位,回想起曾經(jīng),兩個彼此相愛的人在一起也能那么痛苦,以至于他對感情也保持著悲觀的態(tài)度:“我是個追求極度自由與快活的人,受不了一點束縛,瘋了才會往自己脖子上套犁栓繩?!?/p>
江厭離則不贊同:“阿羨,你這么說就不對了?!?/p>
“喜歡一個人并不是套牢你的枷鎖,也不是束手束腳的條框……它會讓高傲者底下頭,會成為強大之人的軟肋,但也會讓怯懦者變得勇敢,讓漂泊者有歸宿。”
“可是師姐,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真的要嫁給金子軒,那從那之后你是不是就只能在金麟臺,不能?;丶遥膊荒芙o江叔叔虞夫人擦牌位,我和江澄也不能常喝到你做的湯了。”
“而且以后,你做了金麟臺的女主人,是不是也會和現(xiàn)在的金夫人一樣,有許多身不由己的時候,還會吃很多啞巴虧……如果這樣僅僅是因為喜歡金子軒的話,你覺得值得嗎?”
耐心地聽完魏無羨這一大串的憂心和不解,江厭離寬慰地笑著,又摸了摸他的腦袋:“阿羨,你有點杞人憂天啦?!?/p>
“其實子軒也不像你和阿澄想的那樣,他就是傲慢了些,但是人是很好的……而且,就算不嫁給他,我嫁給別人也是一樣的,那為何不選個喜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