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那陣擾人的防空警報,他的任務本該十分順利。
童北辰把灰撲撲的棉夾袍裹得更緊了些,照著周圍驚惶的人群,也擺出一副惶惑的神情,三腳兩步地朝火車站后的防空洞內擠。
蘇滬是座再普通不過的平靜的城。
眼下是再普通不過的晴朗的初冬黃昏。
挑擔叫賣麥芽糖的小販歇了擔子,把三角鐵摟在肩頭;編竹蜻蜓竹螞蚱的白發(fā)老嫗卷了草席,把賣剩下的玩意兒倒進油污的背袋;遠遠的街邊一排褐瓦白墻的弄屋,每一戶樓頂上都冒起了微弱蒼白的煙;城西火車站周四的末班來車進站了,下車的人熙熙攘攘朝街上涌,神情各異的人迎上去接。
按照計劃,童北辰要在下車的人群中找出此次任務的目標,把貼身的一封偽造信栽贓到他身上,隨后溜之大吉。這本是輕而易舉的事——童北辰有獵鷹那樣的眼力。如果防空警報不曾響起。
可防空警報被拉響了。
“滴——”冗長,尖銳,凄厲的聲音劃破了淡黃色的初冬黃昏。像是一個氣息很長的巨人在尖叫,尖叫聲驚醒了蘇滬,驚醒了城西火車站的每一個人。
好一陣忙亂。
做父母的尖叫著喚孩子,做兒女的尖叫著找父母,提行李的尖叫著護包裹,囊空如洗的尖叫著趁火打劫。所有人都尖叫著朝火車站標牌后的防空洞處涌。
童北辰被人群裹挾著,帶了進去。“砰——”門在他身后被堵上了。他法眼前黑了下來。
這下全完了。
他翻閱過的目標照片不下三十張。他認得他圓中帶點方的臉,認得他兩彎利落的柳葉眉,認得他眉下那雙過于柔和的清水眼。他甚至知道他笑起來如何,皺眉時又如何——對自己同批入黨的同志都不如這個素未謀面的目標來得熟悉。
可在一片薄暗中,這些派不上分毫用場。
任務目標的名字是秋晚林。
明面上的職業(yè)是蘇杭攬月臺戲班子的琴師——盡管他容貌比攬月臺的臺柱強了不知多少倍。
暗地里——童北辰咬咬牙,暗地里他是聯合黨的暗探。借著名琴師的身份流連于各大上流社交場合,不知刺探了多少民主黨的消息,造成了多少起民主黨員的命案。
根據上頭給的情報,秋晚林于本周四乘末班火車由蘇杭東趕往蘇滬西。在蘇滬西火車站停留一天半,再乘周六凌晨的火車一路向北,趕往漠北聯合黨的大本營。而組織為童北辰訂好了周六下午南下的車票。時候一到,不論成敗,他都不得不返回去交差。
留給童北辰執(zhí)行任務的時間至多只有三十七個鐘頭。
三十七鐘頭。
他要在有限的三十七個鐘頭內設法近秋晚林的身,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信塞進他的行囊。
那是民主黨仿照秋晚林的筆跡撰寫的,秋晚林背叛聯合黨投靠民主黨的私通信。信中除了若干肉麻表忠心的語句,還約好了會見民主黨高層的時間地點。并擬著秋晚林的口氣,毛遂自薦,要求帶上聯合黨的副主席嚴家應,屆時作為人質,以示加入民主黨的決心。
如果這信被不知就里的秋晚林帶去了漠北,等待他的只有死亡。即使嚴家應狡猾,沒有將計就計前來赴約,少了一個長袖善舞的敵方暗探,對民主黨也是件值得慶賀的喜事。
這是宣誓入黨以來,童北辰的頭一件任務。
他明白組織的屬意:他天生一張圓圓孩子臉,高挺的鼻梁兩側,一邊嵌著一只靈動的深棕色小鹿眼——興許他是混血,可自由流落育嬰堂的他卻無從知曉自己的身世。這般一副眉眼子,若是放在別的男性身上,恐怕大為不利;可在一名特務身上一安,卻是騙得信賴的法寶。
但一切的前提是童北辰要找到秋晚林的真身,并設法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