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九月,雖然晏清杳仍然往鳴鳳閣跑得勤謹,可是張氏的病并未如以往一般好起來,反而是越發(fā)重了,連太醫(yī)都說就算用最好的藥吊著,也不過就這幾日了。劉娥與趙禎聽說此事,也是想給張氏一個體面,于是晉了張氏為美人。
鳴鳳閣。晏清杳一進來便見張氏躺在榻上,失神的望著外面。
“芷蓉?!标糖彖脝镜馈?/p>
“清杳?!睆埵弦妬砣耸顷糖彖妹銖姵冻隽艘粋€笑容。
晏清杳雖然知道此刻藥對張氏來說已經(jīng)是不中用了,但還是將藥送到了張氏嘴邊道:“芷蓉,先喝藥吧?!?/p>
張氏卻是搖了搖頭道:“不必了,你知道的,這藥對我來說有沒有都是一樣了?!?/p>
晏清杳聞言心中難受,面上卻是岔開話題道:“不會的,大娘娘和官家已經(jīng)晉了你的位份為你沖喜,你馬上就要好了?!?/p>
張氏卻是嘲諷一笑道:“位份?無非是才人張氏還是美人張氏的區(qū)別罷了。清杳,你知道的,我在乎的,從來就不是這個。”
晏清杳一時也是不知道說些什么了:“芷蓉……”
張氏已是雙眼迷離,卻是笑了起來:“清杳,你還記得嗎?我與公子初見,也是這樣好的天氣,那天……”
晏清杳眼見張氏已是陷入了美好的回憶當(dāng)中,雖然知道也許哥哥至死都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女子那樣深深的依戀他,但還是不忍打破張氏的幻想,就是那樣握住張氏的手靜靜的聽著她說著,聽著她的喘息聲越來越弱……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晏清杳望著夕陽透過窗子里撒過的幾縷光,心下無限感慨。
“怎么樣?”晏清杳問剛為張氏把完脈的太醫(yī)。
那太醫(yī)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默默的搖了搖頭。
雖然這些都已在晏清杳的意料之中,可當(dāng)真到了這一刻,看著自己的摯友在自己面前一點一點的失去生氣,晏清杳只覺心痛如絞。
張氏望見晏清杳凄涼的神情,勉強對著晏清杳一笑,安撫道:“清杳,我沒事,只是太累了,想好好歇歇了?!?/p>
晏清杳強行將眼淚憋回眼眶中,握住張氏的手道:“芷蓉,你好好歇著,等歇好了,我們再一起插花,品茗,彈琴?!?/p>
張氏真誠道:“清杳,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很羨慕你,也曾經(jīng)嫉妒過你,我嫉妒你和官家之間的情意,可我自己卻是什么都沒有,所以即使我早就知道你是當(dāng)年救我之人,我還是選擇什么都沒說。后來我和你相認,也是存著利用你的心思居多,可你卻是一直這么真誠的待我。清杳,謝謝你,真的,是你讓我在這樣渺小卑微的一生里,感受到了真心真情。我這一生啊,從來都沒有自己做過主,好在現(xiàn)在,我終于就要脫離了這無趣的軀殼了,也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了,真好……”
張氏最后掙扎著看了一眼窗外緩緩落下的夕陽,露出了此生最燦爛的笑容,緩緩閉上了雙眼,香消玉殞。
鳴鳳閣中一時盡是哭聲,只是其中有幾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天圣六年,九月癸丑,才人張氏晉美人,五日后,張氏病逝。
福寧殿。趙禎批完手中的劄子,抬起來正看見晏清杳失神的樣子,甚至連手上沾了墨也不自知,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筆喚道:“杳杳?!?/p>
晏清杳聽到了趙禎的聲音,回過神來:“嗯?”
趙禎知道晏清杳近來因為晏居厚與張氏的接連喪逝心情低落,于是關(guān)心道:“杳杳,要是累了,就回去歇息吧?!?/p>
晏清杳搖搖頭:“不用了,我不累?!?/p>
趙禎替晏清杳擦了擦手上沾染的墨道:“還說不累呢?你看看你眼下的淤青。杳杳,回去歇息吧,今日是皇后的生辰,你好好打扮一下再去赴宴?!?/p>
晏清杳聞言只覺悲涼,倒底是人走茶涼,張氏病逝還不滿半月,宮中卻是滿面喜色了,就仿佛宮中從未有過這個人一般。
趙禎見晏清杳久久不回答,以為晏清杳沒有聽見,于是又輕喚了一聲:“杳杳?”
晏清杳明白趙禎只是為了自己好,并無什么別的意思,于是順從道:“好?!彪S后行了一禮就是下去了。
然而晏清杳才剛出福寧殿,便見纖兒急匆匆的趕來了。
“怎么了?”晏清杳問道。
纖兒覺得很是難以啟齒,竟是憋紅了臉才輕聲道:“是紡兒,她與禁衛(wèi)私通?!?/p>
晏清杳只覺一瞬天旋地轉(zhuǎn),往日里自己因為紡兒年紀(jì)尚小,膽子也小,又曾在郭氏那里受過磋磨,所以對她很是寬容。就連纖兒為此也很是不平,認為那樣會慣壞了紡兒。可自己卻是一笑置之,不想今日竟是釀成大禍。
“她現(xiàn)在在哪?”晏清杳強行穩(wěn)定住心神問道。
纖兒道:“她當(dāng)時就被皇后娘娘扣住了,現(xiàn)在恐怕是在坤寧殿審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晏清杳很是無奈:“隨我去坤寧殿請罪吧?!?/p>
坤寧殿。晏清杳剛一進院子就見內(nèi)侍們拖著一個已經(jīng)被打的血肉模糊的禁衛(wèi)出去了,陣陣血腥氣撲面而來,晏清杳只覺胸悶氣短,胃中也被絞得難受,幾欲作嘔。
再往里走,就聽見紡兒的哭喊聲:“娘娘恕罪,娘娘恕罪?!?/p>
卻說今日本是郭氏的好日子,不想竟是無意撞到了紡兒與那禁衛(wèi)摟摟抱抱,不成體統(tǒng),郭氏出身名門,雖然嬌縱,但卻是最看不得女子狐媚,待知道紡兒曾在自己殿中侍奉,如今又在晏清杳的儀鳳閣,多日里被趙禎冷落的怒火也是一并發(fā)落了出來,于是當(dāng)下就扣住了兩人嚴加審問。
晏清杳見紡兒滿面淚痕,發(fā)絲凌亂,額頭上已經(jīng)磕出了鮮血,雖然不忍,但的確是她先壞了規(guī)矩,郭氏處罰也是正理,于是只能跪下請罪道:“娘娘,臣妾宮中宮人壞了規(guī)矩,乃臣妾監(jiān)察不周之故,請娘娘責(zé)罰?!?/p>
郭氏此刻正在盛怒之中,其實對于晏清杳郭氏雖然不喜,但也不厭惡,畢竟晏清杳對自己一直恭敬有加,只是礙于晏清杳同趙禎是從小一起到大的情誼,郭氏心中不舒服,再加上晏清杳比自己先承寵,讓自己受盡了尚氏楊氏等人的嘲諷,所以才將以往的怨氣一并發(fā)作了出來:“你既知道錯了,就去殿外跪著?!?/p>
晏清杳從小到大都很是好強,哪里受過這樣的苦楚,但為了維持與郭氏間的安寧,還是順從道:“是?!?/p>
“等等!”晏清杳剛欲轉(zhuǎn)身離去,便聽到了郭氏的聲音,“晏娘子既然知罪,這賤人也是你宮里的,你說該怎么辦才是?”
晏清杳面對郭氏難得聰慧的舉動很是兩難,若是自己為了情分輕饒了紡兒,郭氏也肯高高抬起低低放下,但是只怕明日就不知道有多少彈劾自己的劄子了,就算自己僥幸并未被彈劾,可出了這樣的事,自己日后又如何在宮中立威?可若是自己重罰了紡兒,一則自己的心里會不好受,二則,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又不知會有多少人說自己是自私之輩,危難時刻只顧自己,不顧宮人的死活。
晏清杳眼見紡兒看向自己,眼里充滿了希望,猶豫半響,就在郭氏快要等的急躁之時,晏清杳終于還是心下一橫,狠下心道:“紡兒私通禁衛(wèi),按律當(dāng)誅?!?/p>
郭氏聞言面上露出喜色,紡兒也是大驚失色,正當(dāng)兩人都以為塵埃落定之時,卻聽晏清杳又道:“可紡兒畢竟是臣妾宮里之人,臣妾愿一同受罰?!?/p>
郭氏聞言臉色一僵,沒錯,她雖為皇后,卻是無權(quán)處死趙禎的娘子,況且自己無寵,晏清杳卻是深受趙禎寵愛,故而也只得道:“晏娘子嚴重了,是那賤人不懂規(guī)矩,不過既然晏娘子求情了,也罷,就逐她出宮,至于你,仍去跪著吧?!?/p>
晏清杳聞言心中一松,便見紡兒被幾個內(nèi)侍拖出去,還在不停的哭喊著:“娘子,娘子,救救我!”
可是沒辦法,這已是晏清杳對紡兒最大的維護了,晏清杳又見郭氏臉色不好,于是忙到院子里跪下。
此時雖已過了正午,可是陽光還是毒的很,晏清杳就這樣挺直背跪著,看著來來往往的宮人與內(nèi)侍。
說起來晏清杳的運氣也是不好,偏偏趙禎今日忙于政事,被幾位大臣纏住了,雖然纖兒臨來前示意了儀鳳閣的宮人織兒,若是見晏清杳久久不歸就去尋趙禎,可恰巧今日守在福寧殿外的內(nèi)侍是個畏于郭氏的,故而外面的消息根本無法傳給張茂則,趙禎自然也就不知了。
至于太妃楊氏,肯定是心疼晏清杳的,可自己身份不便,郭氏又是六宮之主,不宜與郭氏正面對上。最主要的一點是她認為晏清杳心性還是略顯稚嫩,正所謂玉不琢不成器,又認為趙禎定會前去解救晏清杳,還怕自己狠不下心來看晏清杳受苦,干脆都不讓翠茗打聽消息了,只故作不知。
而劉娥呢,又是一貫希望郭氏能勝任皇后之位的,自是不會打攪郭氏立威,于是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過去了。
這宮中身份貴重的幾人都沒有為晏清杳出頭,故而晏清杳就這樣跪了整整一個午后,直到夕陽西下,郭氏要去延福殿辦生辰宴才想起了晏清杳,讓晏清杳起來了。
晏清杳被纖兒扶起,只覺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酸疼無力,而且頭也是又暈又脹,尤其是小腹處墜墜的傳來的陣陣刺痛讓人難以忍受,一時竟是身子一軟,就要癱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