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儀鳳閣。
張妼晗心頭最后的一點不快通通消失殆盡,只想趕緊回來免得讓晏清杳著急。
“妼晗。”織兒聽見聲響趕了出來,見張妼晗身著單衣忙替她披了一件披風(fēng),“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娘子等你等了許久了。”
“姐姐在等我?”張妼晗看向從儀鳳閣內(nèi)室門里透出的點點光亮,心中溫暖之余又添了一抹愧疚。
“可是妼晗回來了?”坐在榻上等候的晏清杳聽見了門外的動靜問道。
“姐姐?!睆垔岅峡戳丝梼阂谎?,而后推開門,緩緩走了進去。
晏清杳看向慢慢踱步過來的張妼晗,心中也是后悔今日對她說的話重了,剛要開口道歉,卻見張妼晗直接向著她撲來,一把抱住她的腰:“姐姐,妼晗錯了?!?/p>
眼見自己的妹妹主動認錯,晏清杳的心里滿是愧疚,于是也開口道了歉:“妼晗,今日是姐姐錯了。姐姐不該對你說出那樣的話的。”
張妼晗見晏清杳道歉急急地說著:“不是姐姐的錯,是妼晗的錯。妼晗明知道官家討厭后宮干政進讒,可是妼晗還是來求了姐姐。妼晗只知道,婆婆對我好,我便要護著她,可卻忘了考慮姐姐?!?/p>
“傻丫頭?!标糖彖每粗矍皨煽v可愛的小姑娘,心頭更軟,輕輕撫了撫張妼晗的發(fā)頂,“妼晗,其實今日,姐姐有氣不假,可更多的,是欣慰。你知道為什么嗎?”
張妼晗聞言抬起頭來看向晏清杳,眼睛里滿是疑惑不解。
“姐姐欣慰,一是因為,妼晗懂得反省自己了,你明白了做事之前要考慮旁人,也懂得了知錯就改。二是……”晏清杳頓了頓,看向張妼晗的眼睛里滿是溫暖,“你今日這般無所顧忌的問我,我才覺著,這些年我們的情分是在的,是真真實實的存在著的,你是真心把我當(dāng)做姐姐的,所以,你會與我說出你的想法,你會與我鬧脾氣,這一點,姐姐是高興的,真的?!?/p>
“姐姐?!睆垔岅陷p聲喚著晏清杳,摟著晏清杳的手臂也變得更加緊了,“妼晗也高興能遇見姐姐,自從爹娘走了,只有姐姐待妼晗最好,如今,姐姐是妼晗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所以,無論妼晗在哪,做了什么,都只會念著姐姐?!?/p>
“姐姐相信妼晗?!标糖彖脺赝褚恍?,拉起張妼晗坐在榻上,“妼晗,姐姐也不瞞你,自從姨母走了,我總覺著這偌大的宮殿里少了許多,纖兒織兒很好,可她們代替不了,宗實徽柔懋安也好,可他們也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唯有你,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記得初次見你,只是覺得你可愛可憐,想給你一份輕松自在的生活,可是到了如今,我卻覺得,是我越發(fā)離不開你了?!?/p>
晏清杳看著張妼晗,眼神中滿是真誠:“妼晗,姐姐不是沒有親妹妹,可是如今,在我心里最親的妹妹,是你?!?/p>
“所以,妼晗,姐姐既自私地希望你能永遠陪在我身邊,又覺得你應(yīng)該找個好夫家,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嫁,姐姐已經(jīng)注定要被困在這深宮里一輩子了,可我希望,你不是?!?/p>
“你本就是天空里自由自在的一只燕子,不能亦不該困在這籠子里,可是再多的理智,到了感情面前,卻還是變了,我早就知道,依著你的年紀,你該許個婆家了,我更明白你的好,可是,我……我舍不得……”
說到最后,晏清杳的聲音也逐漸哽咽了起來,眼里也漸漸地浮現(xiàn)出了點點淚光。
“姐姐,妼晗也不想離開你?!睆垔岅峡聪蜿糖彖茫裆型瑯訚M是真誠。
“傻丫頭?!标糖彖靡粫r間也是不知該哭該笑,“姑娘家大了哪有不嫁人的,我就是再舍不得你,也得讓你出嫁呀。”
“你的事,我也和家里的大娘子及弟妹說了,到時候,若是真有個合適的,那便是最好的姻緣了。若是沒有,也不急,姐姐想,總能等到那個于你而言——最好的人。”
張妼晗并沒有接過晏清杳的話茬,其實于她而言,也許只有伴在晏清杳身側(cè),才是最幸福的,她也愿意就這樣一輩子陪著晏清杳,可此時此刻的溫馨氣氛,她也不想打破,故而只是撒嬌道:“我今晚要和姐姐一起睡?!?/p>
“都多大的人啦?還賴著我?”晏清杳笑著輕勾了勾張妼晗的小鼻子,還是一口應(yīng)下她的要求,“好,今天啊,姐姐陪你一起睡。”
晏清杳與張妼晗兩個人就這樣并排躺在床上,蓋著同一床棉被,溫暖著彼此那顆冰冷的心,漸漸的進入夢鄉(xiāng)。
只是晏清杳未曾料到的是,多少年后,張妼晗的生命走到盡頭的那一日,晏清杳也是這樣陪著她,直至那個一心護著自己的傻姑娘走完了人生的全部旅途。
清晨。
晏清杳看向把自己全身都裹在被子里的小姑娘還在沉沉睡著,心頭滿是暖意,于是輕輕地替張妼晗掖了掖被子,方起身披上了衣服,神色也輕松許多。
"娘子?"見晏清杳起了身,織兒迎了上來。
晏清杳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織兒和她到外間去說。
織兒點了點頭,隨著晏清杳到了外間,還點了一盞昏黃的油燈放在桌上:“娘子今天起得真早。”
晏清杳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自問自答道:“早嗎?許是人老了,睡也睡不安穩(wěn)了,比不過年輕人啦?!?/p>
“瞧娘子這話說的,娘子今年不過三十出頭,風(fēng)姿綽約,正是最好的年華呢。”
“你呀,凈會哄我開心,眼看著,孩子們都長起來了,我還能不老嗎?”晏清杳笑著應(yīng)和了織兒的話,“不過,昨天當(dāng)真是睡得好,雖說睡得晚起得早,但是眼下卻沒有半分的疲累?!?/p>
織兒接過話道:“娘子這是心情好,這些日子娘子總是憂思不斷,怎么能休息好呢?不像昨晚,娘子一開心呀,自然就是什么都好?!?/p>
“憂思不斷?”晏清杳的面色漸漸凝重,甚至有些許黯然失神,“你是說,我近來經(jīng)常愁眉苦臉嗎?”
“不是!不是!”織兒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擺擺手,“奴不是這個意思?!?/p>
“你說的是實話?!标糖彖眉毾肓艘幌陆鼇碜约旱乃魉鶠?,“確實是我自己的問題。這些日子,只怕你也沒少為我操心。我自己的問題,我都明白的,這段日子我確實是太過焦慮了?!?/p>
眼看著晏清杳好不容易出現(xiàn)的輕松笑臉又要消失不見,織兒心里更是著急了,趕忙轉(zhuǎn)移話題道:“娘子,這會兒廚房里正在做著早飯呢?聽說今天新添了幾樣精致小菜,其中一個是用剛打下來的藕做的,甜而不膩,清脆可口,奴去催催他們快些做,再配上一味娘子喜歡的紅棗粥可好?”
“好?!边@樣拙劣的轉(zhuǎn)移話題,晏清杳如何看不出,只不過她不忍心辜負了織兒的好意,所以才應(yīng)和了。
果然,不多時,織兒就帶著幾個宮人擺好了膳食,三個孩子也是圍坐在了飯桌前。
“今日有藕?”幾個孩子里,就屬趙徽柔的性子最為活潑,所以最先出聲,甚至還替妹妹夾了一塊,“懋安快吃,這是你最喜歡的啦。”
倒是趙宗實觀察得更仔細:“如今不過才過端午,并不是藕成熟的時節(jié)?!?/p>
“宣王真細心?!笨梼赫嫘馁潎@趙宗實的心細如發(fā),“這藕是今年產(chǎn)的第一批,聽說還是侍弄這藕的匠人想了許多辦法才培育出來的呢?!?/p>
“若是嫩藕,如今這時節(jié),也算合適了?!标糖彖靡苍牪艿ゆf過藕的成熟時節(jié),一般是秋季成熟,但若有早的,端午前后也是有的,只是要匠人費心培育了。
趙宗實見母親了解得比較多,當(dāng)下便起了好奇求知的心思,想要進一步請教。
晏清杳也并不藏私,將曹丹姝告訴自己的,加上書里所說的,都和趙宗實一一說了。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宗實,其實何止是你,娘也同樣。我們差的還很多呢,有些事物與事情,并不是簡簡單單的只看書便會了?!标糖彖煤苁钦Z重心長地教育兒子,“宗實,你是個男子,娘是真的希望,未來你不要束縛住自己,可以多走走看看,不要被困在這深宮院墻里,那樣的話,你會錯過很多很多的美好?!?/p>
趙宗實重重的點了點頭:“宗實明白了。以后宗實要帶著娘一起去外面看看?!?/p>
“好。”聽著兒子雖然稚嫩但卻滿是孝心的話,晏清杳很是高興的答應(yīng)了。
“娘親,怎么沒有臘八粥呢?”顯然,母子二人的話并沒有吸引趙徽柔的注意,此時此刻,她的注意是在自己想要吃的臘八粥上。
“紅棗粥也很好吃呀,公主快嘗嘗?!毖矍浦w徽柔的童言無忌,將話題再次引到了趙禎最愛的臘八粥上,織兒生怕重蹈覆轍,惹了晏清杳不開心,連忙揭過話題,“今天還有公主最喜歡的嘉慶子呢,公主快嘗嘗?!?/p>
“今日是雙日!”果然趙徽柔很高興,馬上就被桌上的蜜餞吸引了注意力。
可是晏清杳卻不是如此,于是開口問道:“徽柔很喜歡臘八粥嗎?”
趙徽柔聽見母親的話,抬起頭來看向母親解釋著:“不是啊,可是臘八粥是爹爹喜歡的,徽柔陪著爹爹吃了很多次,所以也就喜歡啦?!?/p>
可是,趙徽柔這最樸素真誠的話語卻在一瞬間擊穿了晏清杳的內(nèi)心。
臘八粥——那是趙禎最喜歡的。
或者說,是她認為趙禎最喜歡的。
為此,儀鳳閣的小廚房總是每隔個兩三天就要上一次臘八粥。
甚至說,臘八粥比她喜歡的紅棗粥,在儀鳳閣的飯桌上出現(xiàn)得還要更多。
是什么時候起,這臘八粥似乎也成了儀鳳閣的一種習(xí)慣?
是什么時候,她的喜好,永遠比不過他?
他們是夫妻,可是,在他們的這段夫妻情分里,她是否過于卑微了?
拋開君臣之別不談,只說夫妻之道。
做妻子的,十幾年如一日的在乎著丈夫的喜好,甚至把丈夫的喜好慢慢變?yōu)樽约旱南埠?,原是可被人贊嘆上一句賢良淑德的。
可這般的夫妻恩愛總也是有一個前提的,那需要夫妻相互關(guān)心,在乎著彼此的喜好。
如果只是妻子一人的獨自付出,種種的夫妻恩愛是建立在妻子的卑微討好之下,那這段婚姻是真的好嗎?
幾乎就是那么一瞬間,晏清杳覺得過往十幾年來的全部努力似乎都化為了灰燼。
她第一次覺得,也許她真的錯了。
一味的討好,大抵是得不到人的珍惜的。
既如此,她也不必再這么錯下去了。
“娘親,喝粥?!笔切⌒〉内w懋安主動捧了一碗紅棗粥到晏清杳面前,也是打斷了晏清杳的思索。
晏清杳慈愛一笑,接過女兒遞過來的粥,又摸了摸女兒紅撲撲的小臉:“好,娘親喝粥?!?/p>
不管如何,這頓早飯最終還是在一片安穩(wěn)寧靜的氛圍過去了,只是這寧靜背后隱藏著的是什么,大約也只有晏清杳本人才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