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鳳閣。
“娘子,用點粥吧?!眮硭屯盹埖模墙亙?。
晏清杳輕輕搖了搖頭,絹兒垂下眼眸,雖然心中擔(dān)心,卻也并沒有說什么。
屋子里又是一室沉寂。
“織兒她……收拾好了嗎?”終究,晏清杳心里還是放心不下織兒的,生怕她再鉆了牛角尖,做了什么傻事,所以才開口一問。
絹兒點了點頭,如實答道:“織兒姐姐都收拾好了,說明天一早給娘子磕了頭后就回司宮令處再聽差遣了?!?/p>
聽到織兒并未選擇跟著張妼晗,晏清杳意外之余,也沒再說什么:“娘娘那里,我已經(jīng)讓人去回稟過了?!?/p>
“娘子,織兒姐姐她……”到底絹兒還是沒忍住,想要開口替織兒求情。
晏清杳卻是擺了擺手,顯然是不想聽下去:“我也累了,絹兒,你陪我出去走走吧?!?/p>
絹兒很有眼色地止住了話頭,她也明白自家娘子是個嘴硬心軟的人,雖說今日求情不成,但看著娘子還肯關(guān)心織兒,便知道事情也許還有一個挽回的余地,只是此時不是良機(jī)罷了,于是便不再多言,只是扶著晏清杳從床上起了身,換好了衣裳。
在邁出儀鳳閣大門的那一刻,晏清杳只覺恍如隔世。
自從趙懋安離世以來,她便再未出過門了,到今日,也有兩個多月了。
晏清杳就那樣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間,就到了梅園,這個曾經(jīng)她最歡喜的地方。
可是如今,這里卻是光禿禿的一片。
是啊,早就已經(jīng)不是梅花盛開的時候了。
晏清杳伸出手來輕輕劃過光禿禿的枝干,粗糙的質(zhì)感麻痹了手指,也漸漸麻痹了一顆傷痕累累的心。
“娘子,仔細(xì)傷了手。”絹兒看著晏清杳的行為忍不住開口提醒。
晏清杳默默將手收回,對著絹兒溫婉一笑。
許是太久未曾見過晏清杳笑了,絹兒不由得喜上心頭,只覺得是這梅樹討了晏清杳的歡心,于是開口提議道:“眼下這梅樹還未開花,等開了花奴再來陪娘子賞梅?!?/p>
大抵還是想到了曹丹姝進(jìn)宮那年,與趙禎在梅園的過往,晏清杳心中迷惘,卻也不想打攪絹兒的好意,便頷了頷首,只是眉間是散不去的憂愁:“好是好的,只是不知今年的梅花還會不會如往年一般盛開了?!?/p>
“梅園的花匠們最是明白如何養(yǎng)護(hù)梅花的,娘子放心就是,眼瞧著再過兩個月,這花骨朵也就長了出來,離梅花開也就不遠(yuǎn)了。”絹兒顯然沒有明白晏清杳的語中之意,“再者,就算今年的梅花不好,明年后年總會盛放的?!?/p>
“是啊,總會盛放的?!标糖彖萌粲兴嫉剜睦飬s是被絹兒的無心之語給觸動了。
梅花總會盛放,那人也會一樣嗎?
但若是將要枯死的梅花,那又該作何解呢?
任其枯死,還是掙扎著生存?
這支梅花的選擇至關(guān)重要。
可是為了生存而彎下脊梁,失了傲骨的梅花,還配叫做梅花嗎?
晏清杳心中一時煩亂得很,腳下的步子也不免邁得急了些,不想就聽到了不遠(yuǎn)處的一句問話:“誰?是誰?”
聽著這鼻音微釀的稚嫩聲音,晏清杳隱隱猜測是哪個小內(nèi)侍被掌事的師傅給罰了,這才躲了一個無人之處傷心吧。
雖說打擾人的傷心不好,可是如今對方既已問了,自己躲著也不合適,故而也便只能坦然走了過去。
“宗實?”待走得近了,晏清杳才發(fā)現(xiàn)哪里是什么小內(nèi)侍在傷心委屈,而是自己心尖上的兒子啊。
趙宗實聽到了母親的聲音,下意識的擦干凈了小臉上的淚痕,還把手背在了身后,藏著什么東西不讓晏清杳看見。
晏清杳心中了然兒子是有什么小秘密不想讓自己發(fā)現(xiàn),但也并不急于揪著孩子非得馬上拿出來不可,只是蹲下身來與趙宗實處于同一高度,耐心地問道:“宗實可以告訴娘,這個時候在梅園做什么嗎?”
趙宗實垂下頭,并不敢直視晏清杳的雙眼:“先生說……說要我們……以梅花為題作詩,我才來的?!?/p>
眼瞧著自己的實誠兒子連說謊都不會,晏清杳不由得心中嘆息,到底是她把孩子教得太過實在了些,于是開口道:“宗實,你抬頭看看梅樹。”
其實話一出口,趙宗實也就后悔了,畢竟今日他雖然是傷心,想自己找個無人的地方哭一場,卻也并不是完沒注意到這梅園的環(huán)境,何況常識告訴他,此時的時節(jié),哪里又會有梅花呢?
但如今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趙宗實也只得抬起頭來,掃了一眼光禿禿的梅樹后,一抹紅暈悄然竄上臉頰,又低下了頭。
晏清杳的本意也不是想要為難兒子,于是就著這個臺階道:“那宗實現(xiàn)在可以告訴娘,是怎么了嗎?”
趙宗實知道瞞不過母親,所以才默默地將藏在身后的書本拿了出來。
晏清杳從趙宗實手中接過書本,定睛一瞧,才發(fā)現(xiàn)是一本泛黃了書皮的《孝經(jīng)》。
“學(xué)了《孝經(jīng)》是好事,怎么還怕娘知道?”晏清杳翻開封頁,映入眼簾的第一句是“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蓋天子之孝也。”
在那一瞬間,晏清杳的記憶就回到了天圣五年的那個夜晚,趙禎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一刻,他逼問許氏之時,用的就是這一段話。
可是,這段話,卻是孝經(jīng)的天子章第二。
一時間,晏清杳已經(jīng)猜出了七八分趙禎之意,將書遞還給趙宗實后問道:“是爹爹批評了宗實嗎?”
趙宗實默默點了點頭:“今日爹來檢查我背書,正好我就背到了這一篇,也不知怎么,爹他突然就不悅了?!?/p>
“宗實,爹爹也是平常人,也有不高興的時候?!标糖彖孟肓讼耄€是沒有告訴趙宗實內(nèi)情,畢竟未對生母李蘭惠盡孝是趙禎心頭的一塊逆鱗,身為兒子,長輩往事還是不要知曉太多了。
“再說,這孝經(jīng)里的天子章,你還是少學(xué)些。畢竟在其位而謀其政,你只是皇子,要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地位才是。”晏清杳不忘囑咐兒子注意分寸,也是變相希望趙宗實不要想多。
聽著母親的這番話,趙宗實未免心里更加委屈,捏著書的手指也多了幾分力氣,指腹都變白了:“可是這書是爹爹當(dāng)年讀過的,是爹讓張先生給我送來的,為什么現(xiàn)在又不讓我讀了呢?”
晏清杳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趙宗實的這個問題,曾經(jīng),趙禎也是在她面前明示過對宗實的期許的,那時她雖替宗實忐忑,可是心里也慶幸趙禎偏愛他們的宗實,直到李如錦的兒子出了世,趙禎便再未有對宗實有特別的偏愛了。如今,趙禎對宗實的期許是何,她也不敢打包票了。
“娘,爹……是不是不喜歡我了?”猶豫了許久,趙宗實才問出了心頭最讓他傷心的問題。
“爹不來給我過生辰,會當(dāng)眾批評我,他那么喜歡弟弟,就連今日,還說我的生辰不好……”趙宗實再懂事早熟,也不過才是個十一歲的孩子,眼下見了母親,氣氛與感情也都到了這里,便是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了。
“生辰不好?宗實,你爹都對你說了什么?”若說其他的,晏清杳可能還不會那么在意,那這最后一句,便讓晏清杳有幾分慌亂了。
趙宗實搖了搖頭,用手背抹了抹眼淚:“沒,沒什么的。”
“宗實,和娘說實話?!标糖彖每聪蜈w宗實,語氣是難得的強(qiáng)硬。
“是我不好,是我的生辰與祖母喪期相撞的?!壁w宗實越發(fā)覺得羞愧,頭也垂得更低了幾分,“爹說得也沒錯,不怪他的?!?/p>
“胡說!”晏清杳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有幾分氣抖,“宗實,你聽著,別聽你爹的話,你的生辰從來都沒什么不好。你出生前一日,你祖母是去世了,可那與你無關(guān)啊。娘生你的時候,本就是足月生產(chǎn),是瓜熟蒂落的極自然之事。你和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再者,難不成這世上的出生死亡之事還要挑選日子嗎?誰又能說自己的生辰不是他人的忌日?你祖母的喪期又只是你一個人撞上嗎?”
晏清杳扶住趙宗實的肩膀認(rèn)真說著:“宗實,不要被那些胡言亂語污了自己的耳朵,傷了自己的心,那本就不值得的?!?/p>
趙宗實看著母親眼中的堅定之色,心中的委屈也消散了大半。
“宗實,以后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就來和娘說,別自己一個人憋著,總是委屈憋悶,會把身體熬壞的?!标糖彖每粗鴥鹤樱闹欣⒕巫约簺]有一早覺察到這些污糟話,讓孩子平白傷了心。
趙宗實聽話地點了點頭,面上也露出了一絲微笑。
“絹兒,你帶宣王回去吧。”晏清杳吩咐著絹兒,又回頭囑咐趙宗實,“宗實,答應(yīng)娘,回去以后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的沐浴,然后睡一個好覺,明天什么都會好的?!?/p>
“娘子,那您……”察覺到晏清杳并無意與他們一同回儀鳳閣,絹兒開口問道。
晏清杳的神色更冷幾分,說出的話也是一點都不客氣:“我還要去找某人問問清楚,到底是不是被豬油糊了心,才說出這樣的混賬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