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玉嬈托腮坐在朱欄長窗下,望著一輪明月清光濯濯如環(huán),忽然想起月下長姐那如玉容顏。
芳華正當(dāng)盛年,姐姐已經(jīng)二十五歲,早已是一子一女之母,卻還是容色傾城,凌絕后宮。
這讓甄玉嬈想起了當(dāng)年她隨母親第一次入宮的場景。
那時,長姐已是入宮兩年的莞貴嬪,寵冠后宮也好,失子失寵也好,長姐早已在后宮如煙的淼茫中沉浮了兩輪,脫去一身筋骨皮,煥然若重生。
彼時她還年幼,不曉得這重生是什么意思,只偶爾聞得長姐在冰寒雪地中獲幸,再度站在榮寵之巔,直逼盛寵多年家世顯赫性格跋扈容色美艷的華妃。
盛名之下,她倒沒見過華妃,那么多的形容詞,不過是輾轉(zhuǎn)從母親或是旁的女眷口中聽來的,有幾分炫耀,有幾分擔(dān)憂,更多的是幾分欣慰。
甄家的女兒一朝得志,成為眾多女眷口中艷羨的對象,如何不叫人羨慕?
可是姐姐風(fēng)光之后,仍是難掩郁郁。她斜倚著,如一卷被風(fēng)拂倦了的帶露楊枝,笑容倦?。骸巴馊丝粗疫@樣風(fēng)光無限,——可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
母親忙去捂姐姐的嘴,——其實四下里并無外人,唯有金架子上一只白羽鸚哥兀自含情聆聽,偶爾撲棱一下翅膀,腳上的金鏈子便有細(xì)碎泠泠的響聲。
母親還是那樣淡然的笑容,伸手指一指架上的鸚鵡:“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
姐姐略為解頤,不覺笑道:“娘親這樣謹(jǐn)慎……”
母親按一按姐姐的手,“哪怕是尋常夫妻間也少不得‘謹(jǐn)慎’二字來保全恩愛,何況是帝王家,你與皇上還有君臣之分?!?/p>
姐姐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不覺頷首。
窗外花蔭曳地,無數(shù)燦爛明艷堆積的花枝間,一襲碧色身影悄然而至,衣衫的料子是上用的宮錦,鬢間戴著翠玉纏枝明珠花鈿,更顯得她嬌俏可人。
浣碧,不,應(yīng)該是如貴人何氏。
還記得如貴人得幸的消息傳到府上,一向冷靜嫻雅的母親第一次失了分寸,怒聲向父親:“這就是你讓浣碧進(jìn)宮的打算?你可知……”母親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可知她的身份會給甄家?guī)矶啻蟮臑?zāi)禍?!”
此時再見,她已不是跟隨在姐姐身后,如一泓碧潭靜水的浣碧了。她眼角眉梢?guī)е溕?,語氣平平地讓母親起身。
這就是帝王的寵愛能給人帶來的底氣么?
待她離去,母親默然搖頭:“我知你心疼浣碧,但她原是你身邊的侍女,恐怕遭人側(cè)目非議。你要早做打算。”
浣碧,母親還是稱呼她為“浣碧”,而不是何玉姍。一個出身不明,卻隨甄家女兒從玉從女的浣碧。
姐姐沉靜片刻,終究笑道:“她和我一起長大,情同姐妹?!?/p>
母親愛憐地?fù)嵋粨峤憬惚槐鶝鲋榇湎喁B的鬢角,溫和道:“情同姐妹,畢竟也不是親姐妹?!彼恢噶⒃诎盖昂闷娣啎恼缬駤?,笑意愈盛,“這才是你親妹妹?!?/p>
甄玉嬈猶自仰起頭燦爛一笑,姐姐便滿目愛憐,笑靨如花,不覺嘆息道:“宮門一入深似海,我也罷了,給玉嬈指個好人家吧,平平安安便好?!?/p>
母親笑道:“阿嬈性子最像你,恐怕難呢?!?/p>
甄玉嬈上前拉住姐姐的手搖啊搖,笑著問:“姐姐,你在宮里高不高興,姐夫待你好不好?”
姐姐微紅了臉,“姐夫?——皇上待我是極好的,可是有時候見了他老得想著說什么話好,說什么他才高興,也極累的?!?/p>
笑語片刻,母親便要回去,姐姐略略有些急:“娘親不多陪陪我?”
母親愛憐地攏一攏姐姐的脖子,為她整理好衣衫:“來得久了宮中不便,也免得人說你恃寵而驕,老讓娘家人進(jìn)宮來?!蹦赣H略略思忖,嘆道:“我兒,別怪為娘狠心,你小月時也不常來探你。娘勸不得你振作,——萬事,唯有靠你自己?!?/p>
母親雖為親眷,姐姐又是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妃子,可是母親并不愿意常常入宮陪伴姐姐,多半也是打發(fā)了哥哥去。
父親是贊同母親這樣的謹(jǐn)慎的,父親親自上大門前接了母親回家,低低嘆一句,“外戚——”便又欲言又止。
母親深以為然,頷首道:“夫君安心,我曉得的?!?/p>
父親略略安心,一揚(yáng)首,身邊打扮得嬌美溫雅的姨娘便恭恭敬敬接上手來,扶著母親的手進(jìn)去,等閑連頭也不敢輕易抬。
家里規(guī)矩大,女眷行走時輕易不得有動靜,連裙角曳地的聲音也微不可聞。這一日風(fēng)大,姨娘鬢邊簪著一朵翡翠珠花便有輕微的玲瓏聲。父親微一回首,目光并不被姨娘嬌花樣的容顏所吸引,只是在怔忡間為她鬢發(fā)上那一抹翠色所吸引。
惘然地,父親便長長嘆息了一句,母親微有黯然神傷之色,旋即便笑道:“今日在宮中看到如貴人,出落得越發(fā)好了,想來皇上是真心喜愛如貴人的。”
父親微微一笑,只說:“廚房里燉了一日的老鴨湯,多加了你喜歡的筍絲,這會兒恐怕已經(jīng)好了。”說罷,再不顧姨娘。
她心中一動,望一眼姨娘,原來容顏再美,不喜歡的,偏偏還是不喜歡。
而父親與母親,仿佛是相敬如賓的,可是每每談到浣碧,那真如賓客般的客氣便顯了出來,仿佛他們倆各自是要掩飾著什么,不肯說破一般。
接下來的日子,她沒能再進(jìn)宮,母親也沒有。姐姐很快失寵了,連帶著甄府的敗落。
所謂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不過是彩云易散,霽月蒙塵。仿佛廳堂里那盞琉璃水晶大花燈,豁然砸了下來,“咣啷”一聲碎晶滿地,甄家的滿目榮華便成了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