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陽）

7.

　　夏季的雨滴落在大地上，卷起一陣輕煙，土地好像綻開了一個個笑窩。

　　路上的行人都紛紛打起來雨傘，而在教室里那一襲白裙的女孩看著窗外的景色莞爾一笑，唇邊陷下去的酒窩，糖一般的甜膩。雨點敲打屋檐的聲音逐漸放大，教室里的光線逐漸昏暗下去時，夏陽這才茫茫然地回了神。

　　天際少了太陽的輝映，顯得黯淡無光，它藏匿在層層黑云之下，只在邊緣留下一絲光。

　　空氣一點一點地沉悶下來，沒有一絲風(fēng)，教學(xué)樓邊種著的樹上葉子耷拉著沒了原來的盎然綠意，本就燥熱的夏更無了生機。

　　這是那座南方小城下雨的前兆。

　　

　　

　　鋪天蓋地的雨便由遠而至，這雨，便在這座小城的傍晚悄悄揭開巨幕。

　　那雙白帆布停在瓢潑大雨的交界。愣愣地看著滿天烏云間透下來的一束光。

　　那是那樣的光明，是神明偷偷從緊密的云間施舍人間的光。

　　云層間兀地冒出一束夕陽的紅光?；页脸恋脑剖峭蝗槐徽樟恋模悄ㄆG艷的紅勾勒出云層的輪廓。她在夢里見過無數(shù)次的景色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很美對吧？”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從初夏到夏末秋初，她仍是那樣的意氣風(fēng)發(fā)，“丁達爾效應(yīng)出現(xiàn)時，光就有了形狀?！?/p>

　　陳盛今天沒有穿高跟鞋，原本披散著的頭發(fā)束成了高馬尾，這是夏陽最喜歡陳盛的樣子。

　　夏陽側(cè)頭見了她，眼角彎了彎，眼中帶著笑:“確實，很美。只可惜了呀，下雨了?！?/p>

　　陳盛站到她的身邊，與她肩并著肩，仰著頭看著那束穿云而過的光路:“小孩兒，你要明白，并沒有什么東西會是絕對完美的，景是，人是。你是，我也是。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不管遇見了什么，我們都一定要學(xué)會朝著希望?！?/p>

　　陳盛伸出手在空中描畫著光經(jīng)過的路徑，語氣里是笑意:“朝著光走，你看，光的盡頭，就是太陽?！?/p>

　　夏陽的目光順著她光潔的手臂滑向脖頸，定格在她眼里。

　　那一瞬，她像是真的看見了，那束光盡頭的太陽。

　　那是夏天的太陽，熱烈，輝煌而燦爛。

　　

　　雨漸漸小了些，雨聲也逐漸小了下去，夏陽這才意識到，她們已經(jīng)并著肩站了很久，她看了她很久。

　　夏陽不自覺抿了抿上翹的嘴角，低下頭藏著自己眼里的笑意。

　　“正值青春，你想不想，和我，做一些瘋狂的事。”陳盛突然側(cè)頭看看身邊的小家伙，一只手?jǐn)堊∷募纭?/p>

　　小兔子隱形的耳朵“倏”地立了起來:“什，什么！”

　　夏陽的臉紅著，抬眼對上她近在咫尺的臉，手指不自覺地絞起衣角。

　　“我……我。”

　　“這是十八十九的年紀(jì)誒！你沒有在雨中狂奔過嗎？”陳盛驚奇地彎了彎腰，離她更加近。

　　“啊這……”夏陽耳尖有些發(fā)熱，往后靠了靠。暗暗責(zé)怪自己腦內(nèi)小劇場有些太過活躍了。

　　“那，走嗎？”她望向那束光，她的光。

　　“說走就走?！标愂⑿χ?，握緊她的手，不知上天是否有意。那束雨中陽光照到了她身上。

　　夏陽愣了片刻，仍由她握住自己的手，她看見了，陳盛眼里，有著少年的輕狂。她在光下，熠熠生輝。

　　陳盛拉著她的手，鞋與帆布鞋踏著光，奔向光。

　　

　　夏陽一抬眼就是她，是她的背影。夏陽偷偷握緊了她握住自己的手，胸腔里的小鹿亂撞，像是打翻了蜜糖罐兒，甜意溢出心尖，掛上嘴角，那是她最愛的那塊糖的味道。

　　這一切，是她從來都不敢奢望的畫面。她看著陳盛的背影，偷笑著:要是，這能是未來的樣子，該多好。

　　要是，她現(xiàn)在帶她奔赴的，是她們美好的未來，該多好。

　　

　　雨還在下，雨一滴接一滴，你看啊，這城市泛起了漣漪。女孩們的手緊握著，被打濕的發(fā)梢在雨中上下飛揚，白色的襯衫和運動服下藏著兩顆滾燙熾熱的心，她正一點一點向她靠近。女孩清爽的笑聲如夏日的冰汽水，圍繞了這座城，這條老街，這個街角。

　　

　　藍白色的運動服衣角掠過一整個夏天，口袋里裝滿糖和女孩無聲的愛意。

　　

　　 在那一年，一直討厭夏天的夏陽，好像終于有一點點喜歡上了夏天。

　　

8.

　　陳秋一手舉著傘，另一只手攥緊了一把未撐開的傘，定定地看著女孩跑走的方向。陳秋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至口腔里全是血液咸腥的味道。似乎那樣，她就能回頭看一眼他。

　　她們剛剛同他擦肩而過，見到她時，他竟突然感受到了所未有慌張，忙不迭地拉低了傘，遮住自己的臉。

　　他就站在那，看著她們從他身邊奔過，帶起的那陣風(fēng)留下了她的味道?？粗齻兙o握著對方的手，看著她笑。

　　那是他這么久以來，見她最開心的一次笑，唯一一次。

　　夏陽從未這樣對他笑過，就算在平日里，那雙美麗的眸子里大多數(shù)都是滿布憂郁。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輸了。

　　輸給了那個他一直想要超越的女人。

　　

　　男兒有淚不輕彈，陳秋從來不是個愛哭的人，卻在黑色的傘下紅了眼眶，靜靜望著那串身影越跑越遠，越來越小。

　　小到，他蓋上蒙蒙水霧的眼再也看不見。

　　他轉(zhuǎn)過頭，用手摸了摸眼睛，試圖抹掉剛剛沾染的那層水霧，卻與一個莽莽撞撞鉆進傘內(nèi)的毛絨腦袋撞個滿懷。

　　“嘶！”毛絨腦袋伸出手揉了揉剛剛撞上陳秋的地方，“不好意思同學(xué)，我沒帶傘。”

　　他順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抱緊懷里的書包，抱歉地看著比自己矮一點兒的陳秋。

　　陳秋剛想罵句臟話，倒是硬生生被這句有禮貌的話給堵進去了，那句臟話卡在喉嚨里，不進不出，鬧得他氣不打一出來。

　　陳秋撇撇嘴，沒好氣地邊說邊抬頭:“下次記得好好看路，別……”

　　陳秋停在原地，想說的話再次憋了進去。他一抬眼便對上了男孩的眼睛。那男孩的頭發(fā)留到半長，被雨水微微濕潤，蓋住了那雙帶著眼鏡的眼睛，他有一點點的駝背，顯得他更加羸弱。一副書呆子，好學(xué)生的模樣。

　　“害”見他這樣，陳秋也不忍心再教育下去了，畢竟，這是這所高校里，少見的看起來比較乖的男孩，平日里也應(yīng)該是老師的寵兒吧。陳秋這樣想著，將另一只手里的傘塞進他的手中，“好學(xué)生，下次別再忘記帶傘了，南方夏季多雨。”

　　說著，背過男孩往校門走。他自嘲地笑著，真沒想到啊，他給他親愛的姐姐送的傘，就這樣送到了別人手上。

　　夏陽啊夏陽，你為什么就偏偏喜歡上她了呢。偏偏喜歡上了那個我永遠都追不上的人。

　　

　　話說回來，那男孩撐開了陳秋給的傘后，靜靜看著陳秋遠去的背影，突然大聲對他喊道:“我叫李瞿晟，傘我會還你的！”

　　走在前面的男孩沒回頭，只招了招手。

　　

　　頭發(fā)遮蔽之下，藏著一雙炯炯有神的桃花眼。他將懷里的包單肩背到身后，往后撩了一把確實是有些長的劉海。狐貍般的眼里露出一絲絲危險的氣息?？烧娌恢婚_始的模樣偏過了多少人。

　　沒錯，他就是陳秋同班那個坐在最后一排的那個男生。

　　“可惜了，我不是什么你想得好學(xué)生?！?/p>

　　他唇角慢慢勾起，輕輕對著他說著。

　　

　　他們故事的開始，是雨天時男孩沒帶傘，與另一個男孩撞了個滿懷。

　　

　　“嘟……”校服口袋里關(guān)了靜音的手機震動起來，將李瞿晟從思緒中喚回。

　　“成哥，”

　　“小子，酒吧現(xiàn)在可熱鬧噻，就缺你了。”

　　“馬上到?！?/p>

　　

　　

　9.　

　　陳盛拉著女孩跑到一家花店的屋檐下，她與她的衣服都濕透了，兩人一副落湯雞的模樣，狼狽極了。她們看向?qū)Ψ剑患s而同地笑出聲。

　　“噗呲哈哈哈，陳盛你好狼狽?！迸⒂字傻匦χ?，好像忘了自己與對方其實也不相上下。

　　陳盛伸出手揉揉她的頭，眼里不知不覺帶上一絲禁忌的溫柔，順手將女孩腦后的小皮筋扯下，彎下腰與她平視:“你也差不了多少，小家伙?！?/p>

　　花香氤氳著夏天的熱氣，飄入鼻腔，像嘗到了一口百花蜜，滿嘴是甜甜的味道。

　　陳盛回頭看了面前的花店，再看看身邊那只濕漉漉的小兔，不由得心生憐愛:“你在這等等我，我去問問店主有沒有毛巾給你擦擦，不然得感冒咯?！?/p>

　　夏陽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已走進了花店中。

　　夏陽偷偷笑著，嘴角帶上快樂的弧度，轉(zhuǎn)身抬頭眺望著遠遠的街角，從那里轉(zhuǎn)進去，就是她的家了。

　　那個小小的，舊舊的，留著暖黃色燈光的家。

　　現(xiàn)在，母親在干什么呢？

　　

　　想到這，夏陽不自禁愣怔一陣子。街角盡頭忽然一陣嘈雜，灰白的背景突然閃出一個蒼白的影，蒼白到幾乎與背景糅為一體。

　　那人往夏陽的方向望幾眼，似乎是看見了什么人，忽而轉(zhuǎn)身往回走。

　　影又消失在了那個街角，它走得急匆匆，一切也在匆匆之間回歸了平靜，只是風(fēng)偶爾還吹過小店旁的槐樹梢，吹得那夏天的綠葉嘩嘩作響，槐花在暴烈的雨點與葉叢的夾角悄然綻放。

　　“小孩兒，快擦擦。”溫柔的嗓音將夏陽喚回現(xiàn)實，一條柔軟的毛巾落到她的頭上，溫柔的香氣將她整個人包裹。

　　陳盛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朵向日葵，贈與面前那個呆愣的女孩。

　　她對夏陽笑著，笑得夏陽有一瞬的恍惚。夏陽望向她的眼，那是星辰大海，是她向往的地方。

　　“陳盛，其實，我覺得，向日葵并不適合我？”

　　她抿了抿唇，低頭看著手里的一朵花，金色的花瓣愈看愈覺得明亮，愈發(fā)覺得與色調(diào)暗沉的自己不搭。

　　反倒，與面前某個笑得燦爛的人，咳，搭起來還算好看。

　　“嗯？不喜歡嗎？”她伸手摸了摸那幾瓣花，心里莫名奇妙地失落，“不喜歡的話，就扔了吧?！?/p>

　　“不是?！毕年栠B忙接口，“我很喜歡，但我覺得，它更像你罷了?！?/p>

　　她眼中星忽的暗淡，連向日葵的顏色，都不能再次點亮她的眼眸。

　　陳盛溫?zé)岬闹讣庥|上夏陽被擦到半干的發(fā)絲，傳給夏陽些許暖意。

　　在夏陽眼中，陳盛確實就是那樣的應(yīng)該存在，她的存在，給她光，給她始料未及的溫暖，讓她看見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世界。所以，她才會不舍與陳盛一起的每一天。

　　“其實啊，我希望，小陽能向著光生長呢?！?/p>

　　陳盛說得小聲，只夠隱隱約約傳進夏陽耳中。

　　女孩猛地抬頭，對上她會笑的眼睛。

　　那是她第一次那樣叫她。

　　是那么親昵的稱呼，讓遠遠襲來的熱氣都帶著曖昧。

　　“我會的，”向著光。

　　陳盛得到了夏陽的肯定，很小聲，卻足矣。

　　

　　雨聲此刻悄悄小了下去，盛開在雨中的槐花終究找到了綠葉的蔭蔽，不再搖擺不定。

　　“那，我先走了?！毕年柌蛔匀坏芈柭栍壹?，扯了扯本就在肩上的包，朝小巷盡頭的方向走幾步，又再次轉(zhuǎn)頭，“花，我很喜歡?！?/p>

　　羞澀的女孩急匆匆向老巷盡頭跑去，在身后人看不見的方向紅了臉。

　　這次，輪到陳盛呆住了，只是她的反應(yīng)實在快，迅速回過神，目送女孩遠去，喃喃低語:“夏天的太陽啊，趕快長大吧，我希望你能在我身邊?！?/p>

　　手機鈴聲打破溫馨:“小姐，現(xiàn)在雨停了，您還要留在學(xué)校里嗎？公司這邊貌似，有些事情還需要您去處理?！?/p>

　　“不了，我給你發(fā)個定位，你來接我吧，額，對，記得給我?guī)赘傻囊路??！标愂⑤p嘆出一口氣，掛掉電話。這才發(fā)現(xiàn)，巷子早已沒了她存在過的氣息。

　　

　　書包并不沉，女孩的腳步飛快，迅速消失在老巷盡頭的拐角。墻角的青蘚在雨水沖刷過后顯得更加綠意盎然，槐花盛開的香氣沁人心脾，包裹整個老巷。只有女孩知道，在書包中課本與課本之間，夾著一把傘。正隨著奔跑的節(jié)奏左右傾斜。

　　

　　

　　“我只是想，在現(xiàn)在和你一起瘋一次?！?/p>

　　不為什么，

　　因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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