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有句:“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彼袊@世情如夢,似翠竹清風(fēng)、梅花疏影,雖妙意悠遠(yuǎn),終了無痕。
人的一生,恰如一株花樹,開落有時(shí),雖榮猶枯。花木清意,山水潤人。有人喜繁華,臨街市,聞喧鬧,仍存“心遠(yuǎn)地自偏”之幽情。有人喜僻靜,修竹籬,守樹蟬沸, 聽一簾鶯歌, 無驚無擾,人世安定。
天地有靈,無論江南塞北,都是風(fēng)景,皆有情意。自古以來,蜀地即被稱為“天府之國”。因其地勢險(xiǎn)要,沃野干里,被世人視為寶也。李白有詩贊其勝: “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草樹云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
此后,蜀地更成了文人墨客、云游之土的向往之地。那里有許多歷史久遠(yuǎn)的名勝佳景,山水秀美,民風(fēng)樸素。著名的都江堰、峨眉山、青城山,以及杜甫草堂、武侯祠等皆在此處。山川云海,樓閣亭臺,蘊(yùn)藏了千年的陰晴故事,冷暖春秋。
山無水則太枯,水無山則太柔,正是山水相承,分秀色與才客,方可令他落筆生錦,入篇潤澤。自古以來,文人才思皆為山水熏染,而蜀地的山秀水靈、遍地錦繡,賦予詩客幾許靈思、幾多雅趣。
相如攜之入賦,青蓮傾之入詩,東坡采之入詞,文章驚世,流轉(zhuǎn)千古。相如賦,青蓮詩,東坡詞,皆麗于天地,感動眾生。其氣勢縱橫汪洋,又仙氣十足,超脫物外。揚(yáng)雄曾贊相如:“ 長卿賦似不從人間來,其神化所至耶?!?/p>
宋仁宗景祐三年( 1036年),冬日,一如往常,幾場瑞雪,預(yù)兆豐年。蜀地的山河,亦在富庶的大宋江山下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更靜好。蘇軾則受蒼天眷顧,帶著前世遺留的才華,來到人間。
蘇軾家居眉州眉山,稍有田產(chǎn),生活富裕,但非仕宦之家。蘇軾祖父名蘇序,雖非巨儒,卻性格豁達(dá),人品不凡,頗有見識。因北善好施,時(shí)常接濟(jì)窮人,為鄉(xiāng)人稱道。
蘇序嗜酒如命,素日邀了親友,或于樹蔭下,或臨塊石,席地而單傾杯痛飲。 時(shí)而暢談,時(shí)而高歌,無所顧忌,其佯狂醉態(tài)越來鄉(xiāng)鄰村農(nóng)不解。
古來多少英雄圣賢,風(fēng)流人物, 或?yàn)槊`,或?yàn)榍槭滤鶖_,難以釋懷。也許蘇序的許多荒誕之舉,于常人眼里,放縱輕浮。 然蘇軾就卻說,此般行事,唯有高雅不俗之士,才能會其韻致。
正是蘇序的曠達(dá)疏落,不拘俗禮,才成就了蘇軾不從故步,敢于獨(dú)辟蹊徑的創(chuàng)新之能。生在這樣的福地,如此人家,到底知足。
據(jù)傳因蘇序好施,有一異人頻受其惠,與他說:“吾有二穴, 一富一貴,惟君所擇?!碧K序說:“吾欲子孫讀書, 不愿富?!庇谑琴赏忌?,尋得一處, 燃燈于地,有風(fēng)不滅,從此為蘇家福地。得異人相助,自此,蘇家才華留世,書香潤人。
傳說很美,無論真實(shí)與否,并不重要。世間之人,幾多靈思,無教真理,乃至詩書禮樂的傳統(tǒng)藝術(shù),皆從祖輩那兒尋來。因有所取,終成所得,是機(jī)緣,皆定數(shù)。小院閑庭,虛掩的榮門,桃花天天,留下幾多現(xiàn)世的美好。青苔爬滿的石階,光影斜過的鎖窗。藏著半生未說的秘密。
天下無論怎樣動蕩不安,百姓堂前都燕子呢響,翠柳依舊。祖輩的酒脫慷慨,成就了后人的通達(dá)敞亮。
都知浮名累身,但紅塵紛蕪,要守著初心,多么不易。古人有言:“由儉入奢易, 由奢入儉難?!币粋€(gè)人習(xí)慣了盛世奢華,再去勤儉克己,若無出世之心、浩然之態(tài),難以為之。能放下萬貫家財(cái)、如山富貴,甘于平淡,世上無多。
唐伯虎《桃花庵歌》詩,寫道:“世人笑我大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笔篱g之人,或笑唐寅遷腐不可教化,不知何為重、何為輕。他卻笑世間人,以夢作真,捧著后人之物,自夸自憐。到最后,多少豪杰墓,鋤作了農(nóng)家田,茫茫天地,真是干凈。
常言金錢事大,可買山買水,購屋置院,穿錦食珍,香車寶馬。卻不知,再多金錢,買不來清風(fēng)明月、錦句詞篇,亦買不來知心千古、似水芳年。
更何況,歲月迢迢,人生不過百年,又有多少光陰經(jīng)得起耗費(fèi)。世間好物好景令人珍藏愛惜,又何必為了塵憂俗慮而依然不已,招惹閑愁。蘇獻(xiàn)的父親蘇物,亦有才學(xué),擅長寫文,尤擅政論,筆勢明暢維健,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蘇洵年輕時(shí)并不好學(xué),直至二十七歲那年,鄉(xiāng)試落第,心中羞愧,始發(fā)憤讀書。
幼年的蘇軾,于青陌綠水間緩慢成長。日子悠長深邃,卻也簡單那好,他與尋常孩童看似無異,又到底不同。眉山秀麗的風(fēng)景給了他無數(shù)靈思,而他之所在,亦讓風(fēng)景有了底蘊(yùn)。
倚檐下修竹,覺人世清正:看陌上桑榆,知紅塵簡凈。他在繁華中可見清冷,于蕭索處聞得喜氣。坐于堂前,感受盛世百姓人家的安定;樓臺遠(yuǎn)眺,深知天涯旅客的迷惘。
大宋江山的繁盛和浩蕩,于他陌生且遙遠(yuǎn)。唐詩宋詞的明達(dá)與清麗,似乎也很疏離。他所見的,是誰家庭院,幾樹花開,是小窗幽夢,芭蕉夜雨。
蘇軌七歲時(shí),曾在一一處, 遇得一位頗有修為的老尼。她九十多歲商齡,能說孟昶官中舊事。老尼有深刻的皺紋,不知經(jīng)歷人間多少流離早已無法辨認(rèn)她從前的容顏。只在五代的煙雨中,隱約尋到一些錢缺的片段。 但她的故事,卻讓蘇軾幾十載后記憶猶新。
她費(fèi)隨師父入官,通著蜀主與花老夫人水納涼,二人作了一首,她全部記得井介通給丁蘇較、 許多年后,其句已不清所,蘇軾
記得開篇兩句,于是填了一首(銅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鳳來暗香滿。勢簾開、一點(diǎn)明月宛人,人未理,秋枕敘橫餐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shí)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但屈指、西風(fēng)幾時(shí)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其實(shí),她與他之間,所隔的也只是一一道淺薄的滄桑。然許多幼年趣事,與他相逢,留下痕跡,使之不能忘懷,更為其日后寫文作詞開啟了無限靈思。
人生多少故事,被歲月掩埋,已無蹤影?;騻矗驓g愉,或酷冷,或柔情,都被流年暗中偷換,成了追憶。
蘇軾八歲方才入學(xué),以道士張易簡為師。他資質(zhì)絕佳,天賦異稟,不出數(shù)日,便在諸多學(xué)童中脫穎而出。
同窗之中,還有一位陳太初,亦常被先生稱道。這位同窗舊友用來得過功名,卻做了道士,云游求仙去了。
蘇軾雖未出家,也曾訪道煉汞,文字間仙氣十足,逍遙出塵,
莊子之風(fēng)。而他的瀟酒自然、清靜無為,多受恩師張道土的感染。這日有人從京師來蜀,給其師張易簡帶了一首石介寫的 (慶防
圣德詩》。蘇軾于旁觀看,看見其中文字,問所頌十-人者何人也?其
師回他:“童子何用知之?蘇軾卻說:“此天人也耶, 則不敢知:若亦人耳,何為其不可?
他雖幼小,已有不俗之念。除非天人不可知,世間之人為何不可如若千年后, 蘇權(quán)做到了,用他的文思和妙筆,可達(dá)之情政,包明門大主王的許多文人注士。他一個(gè)人于寂復(fù)樓臺,仰觀日月,維馬山河,笑傲古今。
蘇軾十歲這年,其父蘇溝趕京趕考,失落而歸。蘇溝心中調(diào)長,獅歷于江淮一帶,教子之重任便落在母親程氏身上。程氏頗識文量,親自授書,間古今成敗,蘇軾皆可對答如流。
程氏讀東漢史至《范旁傳》.慣于其間事, 慨然而嘆。范清是東漢名士,為了反抗奸黨,招致殺身之禍,年三十余歲。因知自身大罪難逃,與其母告別,說不能奉養(yǎng)終老,深以為愧。其母卻深明大義,沒有一味傷心,而是勸道:名聲和壽命不可兼得,當(dāng)下存留好名聲,自可被后人稱頌,亦是死而無憾。
蘇軾聽到此處,問:“軾若為榜, 夫人亦許之否乎?”程氏回
他:“妝能為榜, 吾顧不能為滂母耶?程氏是說,蘇軾若為范清,合生取義,她亦能如清母樣, 成全他。蘇較聽間,奮厲有當(dāng)世志。程氏見狀,欣慰且歡喜。
古往今來,有許多賢母的故事,如“孟母三遷”“以獲畫地”“截發(fā)留賓” 等,皆為世人稱道。那時(shí)男子或奔走江湖,四海為家,或拘于書案,一心功名。故子女教養(yǎng),許多時(shí)候,落在了母親身上。
程氏在蘇洵遠(yuǎn)游時(shí),守護(hù)家園,煮飯燒茶,讀書教子。她心思簡凈,曉情知禮,對蘇軾未來的前程,以及處事之道,有著深遠(yuǎn)的影響。
一山一水一紅塵,-物-景故里。 此生,能與某片土地相親,和一剪云水相依,亦是緣分。無論你漂泊何處,流離幾載,總有一-段歸思縈繞心頭,不能消散。
人世飄忽,似流云,如萍草,卻也有來處,有歸途。茫茫世海,山河萬千,皆可藏身,亦可埋骨。 而你所鐘情之地、熟悉之景, 無須盟誓,自會天涯守候,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