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宮變

　　楊金英曾經(jīng)跟我說抱怨過，說她這樣的小宮女在宮中遲早有一天會死的，她已經(jīng)成功拉攏了兩個小姐妹企圖殺死皇上。

　　我聽后并未在意，只是把她的話當(dāng)成了個笑話，轉(zhuǎn)頭就拋至九霄云外了。畢竟，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又能掀起多大的浪呢？

　　可我沒想到，她真的掀起了一陣騷亂。

　　是夜，十月二十日。

　　十月夜晚，寒風(fēng)呼嘯，冷風(fēng)直往人懷里竄，走在連廊風(fēng)無情刮過，凍得楊金英一個激靈一大半個噴嚏——還有小半個被捂在她手中。她將繡著花的厚斗篷往懷里掖了掖，想要藏住僅剩的暖意。

　　“黑球！”我拍手大笑，模仿者楊金英打噴嚏是一半隱匿的聲音。

　　我是練武之人，經(jīng)歷三伏三九，區(qū)區(qū)寒氣算不了什么，我篤定道：“楊金英你被人在背后說壞話了?！?/p>

　　楊金英白我一眼，道：“叫姐，我比你大。還有，你個小傻子懂什么，我是女孩子，身子骨自然不如你們男人結(jié)實，受寒打噴嚏可不稀奇?！?/p>

　　“你只大我兩歲，我才不叫你姐呢。你今年一十六歲，都快過出嫁的年紀(jì)了，老得沒人要啦！”我不甘心，如此回敬她。

　　她怔住了。

　　“是啊，我進宮服侍端妃娘娘也不少年頭啦，竟要錯過出嫁的年紀(jì)了?！彼f話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掩不去語氣之中的悵然。

　　見她許久不說話，我也意識到似乎自己說錯了話，暗罵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轉(zhuǎn)而想要安慰，張張口卻閉上了，只是盯著腳尖地面，埋頭走路。

　　前面便是端妃的宮殿。路到盡頭，小石子零零碎碎的不再向前延展，草率地結(jié)了個尾，我再邁出半邊便踏不著石子路了。石子勾出個滑稽的面孔，似是在嘲笑我沒有說出想法的勇氣。

　　我咬了咬牙，轉(zhuǎn)過身來，對楊金英道：“楊金英，沒人娶你我娶你！我會功夫，我?guī)阕?。我施展輕功帶你飛出皇宮，找間茅草屋，只有我們倆住，讓別人永遠(yuǎn)也瞧不見我們。”

　　楊金英止住腳步，雙頰飛紅，噗嗤一笑，道：“你這小傻子，倒是……倒是挺會給人尋樂子的。”

　　我未料到她竟只是將此當(dāng)做兒戲當(dāng)做笑話，不禁有些傻眼，支吾著欲辯解，她卻突然開口：

　　“寧妃召集了十幾個小宮女，準(zhǔn)備殺死皇上?！?/p>

　　她說這話時，不知是激動還是太冷，不時向手心哈氣，用力著搓手。

　　“你們真的要謀殺皇上？這事兒可不小，你們這么做是要被株連九族的！”我聞言驚訝地瞪大眼，壓低聲音警告。

　　誰料她只是滿不在乎地聳肩，隨即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道：“我這是為了上千服侍皇上的宮人好，誰知道那一天皇上吃了什么破仙丹，又轉(zhuǎn)頭要找你們麻煩。”

　　她斜眼瞥我一眼，道：“雖然你只是個廚房的劈柴的傻小子，但保不齊皇上明兒就出個詔令趕走宮里的傻子，到時候你可就連飯都吃不上了。”

　　“那你呢？我只是出不上飯，而你會喪命的！”

　　“在這宮里，早晚有一天我也會被折磨死。既然都是死路一條，那就去爭取個不死的機會吧。”她語氣決絕。可能是做好心里準(zhǔn)備了，竟有不同于尋常的冷靜，與往日那個大手大腳的姑娘簡直判若兩人。

　　“我……”我想說什么，其實還未想好。想勸她別去，可是她那番話又似乎極有道理。那就去幫助她吧。我在心里說服了自己。

　　“我?guī)椭?！認(rèn)識一個大俠，我去請他來，我們一定能成功！”我話音未落，身形已躍出幾丈。楊金英在我眼中只成了一道白影。

　　“這小傻子……”楊金英沖著我的背影呢喃。

　　我提氣躍上屋頂，皇宮在我眼前一覽無余。偌大的皇宮到了夜晚，只有巡夜之人提著燈籠來回走動，路線固定，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

　　奔跑在屋頂，腳下黑瓦發(fā)出輕微的咯噔聲，隨著我的腳步聲動，倒頗有節(jié)奏。適值深秋初冬，月色美好，一層華光籠在屋頂，腳下黑瓦在月夜下竟也璀璨，不由心情舒暢萬分，那勞什子皇帝等不多的煩心事忘得一干二凈。連腳下也不再注意，只是向著月亮的方向奔去。

　　可正因為疏忽大意，不慎踩到一塊松動的瓦片，身子歪扭腳踝劇痛，全身不受控制地向下栽。

　　剛想使一招“驚燕回身”斜斜落下，卻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腳尖已觸碰到青石板路，一陣鉆心的疼痛從腳底傳來。

　　身子觸碰到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不響亮，卻也勉強劃破寂靜。

　　附近巡邏兵聞聲而來，雜亂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耀眼的燈火光，很快將我圍住。

　　刺眼的光在眼前不斷晃動，我心中警鈴大作，想掙扎著爬起來，卻又被巡邏兵一腳踢中肩部，狠狠摔回地面，后背與地面劇烈摩擦，我能感覺到熱乎乎的熱體，順著腰線徑直向下淌。

　　“嘿，這不是廚房那劈柴的傻子嗎？你說他大半夜的不睡覺，跑上屋頂干什么？”“準(zhǔn)是看上了哪位宮女吧？想要趁大半夜來偷人吧。”“哈哈哈哈，你不愧是混跡情場的兄弟，懂得就是多。”

　　我以為他們偷聽得了我對楊金英說的話，憤怒羞恥一齊涌上心頭。

　　我手撐地面強行將自己撐起來。

　　那幫巡邏兵又開始陰陽怪氣地嘲諷我，卻明顯放低了警惕。

　　“不許你們說她！”我收腿蹬地起身，用最快速度沖向其中一個巡邏兵，掄起拳頭砸向他的鼻子。

　　那人慘叫一聲，捂著鼻子倒地。圍著我的包圍圈一陣騷動，我滋溜一鉆，從一人襠下穿過，一個鯉魚打挺從地面躍起，頭也不回地向反方向狂奔。

　　也許是危機關(guān)頭爆發(fā)的求生欲太強，我一口氣竟穿過無數(shù)宮殿來到宮墻。

　　我胸口將要爆炸一般，喘不過氣來，喉嚨口腥甜，渾身酸軟無力，但還是強打精神，翻過宮墻找尋那大俠。

　　“我記得他說過，他住在緊挨皇宮的清溪街，上街第一個茅草房，便是他的家?！?/p>

　　是了，眼前出現(xiàn)一棟低矮的小草屋，定是他的家！

　　“他濃眉大眼，身形魁梧，愛穿淡色破麻布衫兒，腰間系著一柄鋒利地長劍，能鏟除世間惡人。”

　　絕對不錯，推門如室內(nèi)，布置簡陋，硬板床上橫臥一大漢，粗粗看來四十上下。床邊放著一柄劍，未出鞘，不過看著把手飽經(jīng)風(fēng)霜，劍應(yīng)當(dāng)用是了多年。

　　他聞聲，翻身下床摸索寶劍，不知是太黑還是睡意未褪去，一連串踉蹌摔倒在我面前。

　　我并未在意，喘了兩口氣才出聲道：“大俠，求您去殺了皇上吧！”

　　話未出口，聲音先劈了叉，我那變聲期的公鴨嗓使得話兒聽來凄厲又可笑。

　　大漢大驚，原本只睜開一條縫的眼睛全部睜開，露出白多黑少的眼珠。他拔出劍，滿是鐵銹的劍身橫在我的面前。他顫聲道：“你是誰？你怎么讓我去啥

　　殺皇上？！你知不知道這是要株連九族的！”

　　“你不是懲惡揚善的大俠嗎？皇帝那么樣兇殘蠻狠，你看不見嗎？皇帝是壞人，你要去殺了他！”我不顧他那破劍，步步逼近他。

　　他的劍眼看就要戳進我心口，他手突然回縮，小心翼翼地收劍回劍鞘。

　　“你從哪里聽來我這大俠的名號的？”

　　“說書先生。進宮的說書先生，被皇上處死前給我講的?！蔽胰鐚嵈鸬?。

　　“你是宮里的人？”

　　“是?！?/p>

　　“……你應(yīng)該很清楚謀殺皇上有多難吧？”

　　“清楚，了如指掌?！?/p>

　　“那你還想這么做？”

　　“我做不到，所以才來找你的?！?/p>

　　大漢被氣笑了，道：“大俠之名，是十幾年前幾個江湖朋友隨便起的，那時倭寇囂張，我年輕氣盛，連殺三個倭寇，救下一個小姑娘。從此大俠之名不知怎的就傳來了?！?/p>

　　他頓了頓，黯然道：“現(xiàn)在你眼前的人，早已經(jīng)不是大俠啦?！?/p>

　　我如雷轟頂，希望化為灰燼隨冷風(fēng)四下飄散，心中郁悶不已。

　　“這樣啊，我在想辦法。那大俠……不大叔，請?zhí)嫖沂刂孛?，不要跟官府中人說我要殺皇上。成嗎？”

　　那大漢點點頭，道：“成。”

　　我垂頭喪氣地離開茅屋，瞥見東方紅日初升，不知不覺一夜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去。

　　在我背后，大漢嘴角咧開詭異的笑容，呢喃自語：“我是大俠……我就要除掉惡人……”

　　望著皇宮方向，無比想念楊金英，不知今日她是否受罰沒人傾訴心中能否像往日般痛快。

　　沒走出兩步，卻被官兵追趕，想跑卻覺身子發(fā)軟，壓根跑不動，面顯大駭。

　　“就是他了，蓬頭垢面，背后衣裳被血浸透。這樣的人不是傻子就是叫花子吧，竟口出狂言要殺皇上，真是不可理喻?！?/p>

　　被綁時，我昏厥過去，只依稀聽見幾個詞，詫異自己就這么暴露了所有。

　　隨官兵去衙門，定罪、打入死囚牢，自然而然進行下去，速度之快過程之流暢令我難以置信。

　　聽聞監(jiān)獄長交談，才知昨夜楊金英等人已動手，但忙亂間繩子打死結(jié)，因而未能成功殺死皇上。方皇后帶人趕來相救，皇上這才撿回一條命來。但楊金英等人，全部處死。

　　我聽后還隱隱有些興奮——我和楊金英被處死日期，是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