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透過半掩的窗簾,照進曖昧的房間。
光影明滅里,男人緩緩抬起頭,看不清神情,衣香鬢影卻俱是風(fēng)情。他輕輕掐斷手里半殘的煙,灼熱的火星倏地一亮在指間熄滅。他說,“又有誰生來便是戲子,想要逆天改命,卻怎么也沒逃過它的手掌心。”低沉的音色,帶著痛苦與嘲諷,像是很早就已提前預(yù)知了結(jié)局。
畫面定格,屏幕里只剩下男人埋藏在光影里的輪廓。
爛片。
晚上十點的首爾,原本這個時間應(yīng)該夜生活正好的首爾人,因為這一年突如其來的寒潮和大雪而紛紛減少外出,夜色寂靜,清冷無聲。
季珊摘下耳機,退出了剪輯程序,一口氣喝干了桌上剩下的半杯咖啡。窗外夜色沉沉,雪地里反射著明晃晃的路燈光。寒冬天氣里,冰咖啡滑入食道,凍得她幾個冷顫。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這部片子里,季珊筆下的男主穆云之是個中國軍閥戰(zhàn)亂時期的戲子。
明明是個男人,卻是個有著比女人還要妖嬈的美麗□□,嫵媚又有風(fēng)骨的不能以性別來定位的人間絕色。這樣一個身如浮萍卻萬千溫柔,又帶著對命運隱忍的男人,愛上了一個女學(xué)生,他們代表了新舊時代的交替,也代表了新舊思想的碰撞,男女主相愛了,卻最終因為戰(zhàn)亂,而分道揚鑣。
男主最終因為生活所迫重回戲臺。最后的鏡頭,是男主臺詞唱盡,在客人紛紛離場后的戲樓里,對走進來女主說的話。
季珊想拍的是,男主的痛不欲生一定是要沉淪的,像鴉片一樣他自己陷了進去,帶著絕望感,連帶著看戲的人都陪著他動情陪著他絕望,那種在時代的浪潮里沉浮,看透自己的命運卻無力改變,看著心愛的人漸行漸遠的傷心。
當(dāng)然,以及有著讓所有女性觀眾倒吸一口涼氣的驚艷的美感。
然而可怕的是,季珊必須要承認,在寫劇本和拍攝的全部過程里,盡管她知道男主穆云之這個角色大概是什么樣子,可她抓不住他。別說找一個外形符合角色的演員,就連湊合找來的演員,她都不知道該怎么幫他抓住角色的靈魂。
穆云之的感覺像一朵云,她每次伸手,他都會消失。
這種挫敗感簡直讓人抓狂。
季珊,標準北方大妞兒,今年21歲,在韓國S大電影系讀大二。
高中參加了一個短片大賽,陰差陽錯地拿到金獎,然后順理成章地進入這所亞洲頂尖高校的電影系。
季珊的父母曾經(jīng)非常相愛。
二十多年前,季珊的父親季連山從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是個才華橫溢、一身傲骨的畫家,卻因為舍不得自己的畫被賣掉而常年陷于貧困。季珊母親于晴朗畢業(yè)于財經(jīng)大學(xué),在五百強企業(yè)做財務(wù)。
在一次畫展上,女孩順路進來看畫,因為犯困而在一幅畫前站了很久的時間。男孩留一頭雅痞的長發(fā),唇上蓄了整齊的胡子,穿一條牛仔褲,套了一件T恤,靜靜站在她身后,看著這個欣賞自己作品的女孩。
直到女孩轉(zhuǎn)身,差點撞上他。兩人一見鐘情,墜入愛河,最終結(jié)婚生下季珊。
季連山舍不得賣畫,為了維持生計,于晴朗生下孩子后重新出來工作,幾年后從公司出走,成立了一間會計師事務(wù)所,成為家里幾乎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
然而美麗的愛情故事并沒有童話般的美好結(jié)局。
兩個沒有很多共同語言的人,最終愛情消失于生活所有的瑣碎細節(jié)里。
季珊讀初中的時候,季連山愛上了一個模特兒,那個北漂的女孩子有著年輕漂亮的□□,并且同當(dāng)年的于晴朗一樣為這個男人所傾倒、崇拜、奮不顧身。
季珊的父母離婚了。
于晴朗在季連山的畫冊里看到那個女人的裸體素描。那個女人唇角咬著妖艷的玫瑰,眼神火熱大膽而又有著少女嬌羞。
心痛。
繼而是惡心。
她為這個家操持多年,換來這么惡心的東西。
于晴朗決定放棄這段狼狽的婚姻。
她不動聲色,冷靜地做了所有能做的財產(chǎn)轉(zhuǎn)移,搜集丈夫出軌的證據(jù),請最好的離婚律師,干脆利落地讓他凈身出戶。
他收拾東西離開家的時候,她跟他說,“沒有錢,會比沒有愛情更可怕?!?/p>
季連山說,“我知道。”臨走到門口,又說,“對不住你。帶著珊珊好好的?!?/p>
于晴朗抑制心里的難過,冷漠地說,“沒什么對不住,離婚我也沒手軟?!?/p>
沒過多久,現(xiàn)實粉碎了這個女人對于愛情的最后一絲回憶。
那個曾經(jīng)被她捧在掌心的男人沒多久就開始賣畫,用以養(yǎng)活自己和女模特。
諷刺嗎?于晴朗感覺曾經(jīng)癡情的那個自己一夜間死去了。
她會更強大,給自己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季珊從小像媽媽,冷靜,高效。又稍有不同,季珊覺得自己骨子里是極其自戀的,并且對世界充滿幻想。
季珊也沒有戀愛過。
因為父母關(guān)系的失敗,她感覺自己早就看透了男人。從人類學(xué)的角度講,作為動物的一種,男人像動物界所有雄性一樣,只喜歡播種。而忠誠,是負責(zé)養(yǎng)育后代的雌性才在意的事。
在季珊寫的劇本里,女人愛上男人,只源于崇拜,相信他的力量,她們謹慎擇偶,小心地交付。而男人可能愛上任何女人,一見鐘情,因為他們心里是一夫多妻的。這是她劇本的核心。但是寫的時候可不能這么寫,太直白了。
她會翻譯成一種語言來寫,比如寫在某個雨夜,一個男人遇到一個美麗的女人,為她可憐的身世而深感同情,男人持續(xù)地幫助著女人。女人愛上了男人。男人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兩人墜入愛河,從此不顧萬人阻擋,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步入婚姻的殿堂,得以長廂廝守。全劇終。
但季珊更想說的是,如果這樣的故事有后續(xù),那一定是男人和女人在后面的人生里,走過平凡與爭吵,最終擁有不同信念與靈魂的兩個人,無法承擔(dān)彼此的成長,激情與愛慕在所有的瑣碎里消磨殆盡,他們在世俗里相遇,最終在世俗里分離。但后面這段不能寫。人們喜歡看他們在生活里見不到的美好,不論相信與否。
一個順利走到頂尖學(xué)校導(dǎo)演系,卻不懂得愛的學(xué)生。季珊有種如履薄冰的感覺。
藝術(shù)與其他行業(yè)稍有不同,這是一個相當(dāng)靠天賦和直覺吃飯的行業(yè)。
而“天才”這個詞,大概最可以恰如其分地形容季珊的高中時代。她很少出現(xiàn)在高中的校園,花很長的時間在北京和上海求學(xué)導(dǎo)演和攝影。每一個教過她的老師都贊嘆她的藝術(shù)天賦。
關(guān)于電影,季珊從沒有一種拼盡全力的感覺。高一在國內(nèi)開始學(xué)習(xí)劇本寫作和攝影,高二跟著劇組跑場務(wù)觀摩拍攝,高三跟幾個朋友一起扛著攝像機拍短片,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拿著短片參賽,結(jié)果秒殺一片電影系的大學(xué)生拿獎。
所以如果你要問小季同學(xué),她是怎么來這所亞洲頂尖學(xué)校的,她會告訴你,運氣。
運氣是一個太過致命的詞,并不像是每一個期待好運的人以為的那樣給人足夠的幸福感。沒有拼了命的努力換來的夢想成真,總是有種身在夢里的不真實。
如果你一生都沒有拼盡全力過,你永遠不會知道你是誰。
而且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
沒有碰過壁的結(jié)果就是,季珊不能夠像其他人那樣做到足夠了解自己。
季珊站起來去廚房接水,她凝視著窗外的雪地,一邊想著剪輯,一邊沖洗用過的馬克杯。冬天里冰涼的水流劃過手背,凍得她無比清醒。
這個短片是她上學(xué)期電影課的作業(yè),原本應(yīng)該在上個學(xué)期結(jié)束之前交給教授。她交了一版剪輯,又覺得做得不夠好,于是跟教授約好等寒假結(jié)束,再補交一份。
這是她的第8稿剪輯。
重拍是不可能的,別說重新租設(shè)備的費用很高,重新把義務(wù)勞動參演的演員都找回來這一項就不現(xiàn)實。所以如果一次沒拍好,幾乎只能從后期剪輯來試圖修正。
季珊把洗好的杯子放到流理臺上,準備回臥室睡覺。
這是新學(xué)期開學(xué)的前一天,一切蠢蠢欲動,又隱藏著無限可能。墻上的鐘滴滴答答繞著圈子,顯示現(xiàn)在是首爾時間十一點。窗外夜幕又沉了幾分。
臥室桌子上的手機震動,提示有短信進來。
“甜心,聽說你回首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