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初中一年級時候的事情。以年級第一名考進這所學校的我，通身驕傲。校園門口側面有個小小的池塘，緊鄰放置體育器械的小倉庫，池塘里浮動著秀巧的睡蓮，我們一群新生貪圖新鮮，圍在周邊指指點點。 一位年約五十的女老師忽然出現(xiàn)在連接池塘和倉庫的小徑上，手持一柄拴了紅綢的太極劍。 “肯定要選你當班長的?！迸赃叺耐瑢W對我說，“你成績那么好！” “誰稀罕什么班長不班長，我要專心學習！”我把小石子丟進池塘，看著它激起的美麗的漣漪。 女老師的目光箭一樣射向我，似乎很看不慣我的張狂?！安灰S便往池塘里丟石子！”她很大聲地呵斥我。 我羞得滿臉通紅，那一刻我簡直恨死她了。 等上課鈴響，我們全部涌向教室坐定，懷著忐忑的心情等待著傳說中的班主任出現(xiàn)的時候，她邁著干練的步伐走了進來。 “我姓藺，藺相如的藺?！边@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你，當班長！”這是她說的第二句話，說的時候手指準確地指向我坐的地方，“你不是第一名考進來的嗎？你的學習成績最不怕受到影響了?！彼f。 我對藺老師的痛恨終止于那節(jié)語文課，她講到兩句詩：“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先是吟了一遍，又轉身在黑板上寫，她一筆接著一筆寫，用了很大的力氣，最后粉筆頭迸斷了，濺得她的肩膀上一片雪白，而她毫無所覺。 “同學們，生命是很寶貴的，但有的時候人們選擇為了更崇高的信念而死去?！碧A老師激情洋溢地講著，我?guī)缀蹩梢月犚娀鹧嬖谒w內噼啪燃燒的聲音，她的臉上泛起一層不同尋常的光澤。就在那一刻，我被藺老師折服了。她由我最痛恨的老師直接晉升為我最喜歡的老師。 我猜想，藺老師年輕的時候一定十分漂亮，臉龐小小的，身材也小小的，五官精致美好，一定像一朵花一樣。但老去的她卻給人枝干糾結的老樹的感覺，她總是穿顏色很沉重的衣服，深灰、藏藍、黑，花白的頭發(fā)從來不染，配上眼角的皺紋，使她看上去很顯老。 藺老師走路的時候腰桿挺得筆直，步子邁得很大，手臂也高高揚起，一劃一劃的，獵獵生風。她很少和其他老師同行，顯得煢煢孑立。 同學中流傳著關于藺老師的小道消息：她前幾年才轉到這里的，據(jù)說離婚了，這么大年紀還離婚真是奇怪；她的孩子都在外地，從不理她；過去的丈夫在上海，據(jù)說很有錢。 初一第一學期快結束的時候，一天中午放學，天空忽然飄起細碎的雪花。我打開提前準備好的雨傘，剛要舉起來，忽然看到藺老師步履匆匆地往學校外走。 她沒有帶傘，雪花在她肩頭聚下細細的白屑，我想起那節(jié)語文課，又想起那些關于她被離棄的流言，心里忽然很難過，我沖上去說： “藺老師，給你傘?！?我知道我在眾目睽睽下向班主任“進貢”雨傘，會被很多同學笑話是馬屁精。 但我根本不在乎。我想，骨子里我和藺老師一樣，都是我行我素的人。 本來我是被迫接受班長這個職務的，但自從開始仰慕藺老師，我一絲不茍地恪盡職守，努力地博取她的贊揚。 同學們哪怕有一點點錯我都不會放過。早自習考勤遲到半秒也會被我記下來，生活委員用班上公費采買東西，瞞下了零頭，我立即檢舉揭發(fā)，結果一個大男生當著全班同學面痛哭流涕。 我是這么嚴肅和認真，我的人緣可想而知。 期末的時候，選舉優(yōu)秀學生干部，這可比三好學生榮耀多了。三好學生一個班級至少有五個名額，但優(yōu)秀學生干部，一個班只有一個。我也是候選人之一。 票選的結果令我想挖個洞把自己埋了，我一共才得了五票。若非因為我足夠倔強，我想我可能當場痛哭流涕。 藺老師淡淡掃了一眼抄在黑板上的票數(shù)，宣布放學，我被留了下來。 同學們都走光了，我誠惶誠恐地站在講臺前，我不知道坐在講臺上整理教案的她會對我說出什么嚴厲的話來。 之前，不管我將班級工作做得多么無懈可擊，她都不會夸我，頂多壓下眼簾淡淡“嗯”一聲?，F(xiàn)在我得了這么少的票數(shù)，被全班同學一致證明我是多么不得人心，她又會怎么懲罰我呢？立即把我的班長職務撤掉？雖然我根本不想當什么班長，但這么不光彩的撤職，我不要！ “明天我會宣布，今年的優(yōu)秀學生干部是你?！?我完全傻了，我只得了五票呀，為什么她還執(zhí)意選我？她不是一向都不喜歡我嗎，為什么會在我最失落的時候給予我最大的支持？ “藺老師，我知道我錯了，以后在和同學相處的過程中我一定要……” 一直忍住的淚狠狠地飚了出來。 “我不覺得你錯了?！彼鋈淮驍辔遥膀湴敛豢扇?，但清傲卻是你應該保持下去的優(yōu)點。你自己想想，哪些同學是因為你驕傲而不喜歡你，哪些是因為你清傲而厭惡你？人生在世，是不可能不被某些人討厭的，而那些人討厭你只會更加證明你是對的?！?她的這番話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那么牢。 還有一件事我也記得很牢，她見我哭得很傷心，伸手拍了拍我的頭，親切地說：“好了，好了，沒事了?！?這是她對我做過的最溫柔的動作。 初二上學期，一節(jié)語文課上，藺老師忽然丟掉手中的粉筆，說了一句“你們自習”便匆匆出去了。 后來我們才知道，她是去掛急診了，她患了很嚴重的眼病。后來同學中又開始風傳，藺老師會入院治療，她將不再擔任我們的語文老師和班主任。大多數(shù)同學對此都感到興奮和期待，因為藺老師比學校里絕大多數(shù)老師都要嚴厲。 我恰恰相反。我沒有做太多醞釀，在一天下午放學后沖進藺老師的辦公室，她嚇了一跳，因為我連門都沒敲。 “藺老師，你不能就這樣不教我們了。中途更換老師會對我們的學習帶來很大的影響。你不能這么不負責任！”我倒豆子似的說著。我的初衷是挽留她，但說出來的話卻像在指責她。 藺老師怔了一會兒，不耐煩地向我揮揮手，說道：“行了行了，我會一直把你們帶到畢業(yè)的?！?我的臉漲紅了，其實我真正想對藺老師說的是：我太喜歡您了，我不要任何老師替代您。但我說不出口。說完那些言不由衷的話之后，我傻傻地轉身向外走去。 “以后進辦公室前要敲門，這是基本的禮貌！”藺老師在我背后說。 “哦?！蔽肄D身答應著，恰好看到藺老師舉著眼藥水瓶往眼睛里滴眼藥。透明的液體順著她的眼尾滾落，就像淚珠一樣，她的背后是投射進大片明亮光線的玻璃窗，而她看上去是那么蒼老，那么瘦小，那么可憐。 她是真的生病了，而我卻蠻橫地要求她忘掉她的病，好好給我們上課。多年后我回想起這一幕，仍會為我當時的孩子氣而感到愧疚。 初三下學期一開始，就是輪番的測試。第一次模擬考試之后，我成了全校關注的重點，因為我又考了第一名，而且總分比第二名高出三十多分。 在我們這個省有一所非常好的高中，大學升學率幾乎是百分之百，我們學校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年沒有學生能考進這所超級重點高中了。我的分數(shù)出來后，所有老師都把關注的焦點放在了我的身上。同學們也十分崇拜我。 “班長，你實在太厲害了?！贝蠹覈谝黄鹈涂湮摇?“主要是題目出得簡單，我閉著眼睛都能答對百分之九十。”我得意洋洋地炫耀著，恰好藺老師從我身旁走過。 她側臉看我，目光嚴厲得像刀子一樣。 沒過幾天，藺老師宣布班干部改選，并且不經(jīng)過群眾投票，由她直接指定。她撤掉了我的班長職務，讓我當學習委員。 這對當時的我來說，無疑是一個晴天霹靂。 就是因為我那天的狂態(tài)被她看到了，所以她決定殺殺我的威風？為什么我什么錯都不能犯？為什么她要對我格外嚴厲？這個老師根本就沒有喜歡過我！ 后來幾節(jié)語文課，我一次又一次試圖和她的目光交流，我想從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并沒有徹底地放棄我，但她一次次避開了我的目光，轉而親切地把目光投在別的同學身上。 我被徹底激怒了，我覺得自己就像被放逐到了荒無人煙的沙漠里，沒人搭理我。 于是，我寫了一封信，放在她的辦公桌上。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沒聽課，像個大傻瓜一樣臉貼著桌面趴著。 同學中又開始流傳小道消息：藺老師今天在辦公室哭了，哭了好久好久。 我意識到是我的信起了作用。 那是一封措詞異?？瘫〉男牛谛爬?，我將藺老師描述成一個聽憑自己的喜好任意打擊報復學生的惡魔。還有一些幼稚的抱怨，諸如，我來學校是接受教育的，不是接受虐待的等等。 那天放學的時候，一位和藺老師同一辦公室的老師喚住我，說：“林潔，那封信是你寫的吧？你膽子也太大了，如果藺老師將這封信交給校方，給你記大過處分都是可以的。林潔，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尊師重道？” 接下來的很多天我都提心吊膽，等著爸爸對我說，林潔，我接到你們學校的電話要我去面談！ 等著校長親自來找我說，林潔，你太放肆了！寫信罵自己的老師？這次一定要嚴厲處罰以正視聽！ 一天過去了，兩天，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藺老師還是照常來上課，照常處理班級事務，但她絕口不提那封信的事，偶爾也會點名叫我回答問題。我若答得不錯，她仍是會輕輕地點頭，然后矜持地“嗯”一聲。我簡直要懷疑她其實根本沒有讀過那封信。 但后來我無意中聽見了幾個老師的閑談，他們說，藺老師班上有個學生寫了封信給她，她看過之后哭了很久。 可是她為什么不處罰我？為什么？ 之后進入了最緊張的復習沖刺，我只能暫時將這“辱師信”事件置之腦后。 中考成績出來后，我不負眾望考了極漂亮的分數(shù)，毫無懸念地順利升入那所神話般的重點高中。 假期的時候，同學相約說要一起去探望藺老師，一來謝師恩，二來她剛剛做完一個眼部手術，作為她鞠躬盡瘁教導了三年的學生，我們實在應該去慰問她一下。我猶豫了很久，終于決定跟大家一起去探望藺老師。 按響藺老師家門鈴的時候，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真怕她一開門看到我會馬上叫我滾。但藺老師打開門后臉上盡是欣喜快慰的表情，就算她看到了站在最后的我，她的笑容仍是穩(wěn)穩(wěn)地待在臉上。 她將我們迎進去，拿出很多糖給我們吃，慈藹得簡直不像我們以前認識的那個藺老師，而像是一個寵愛孫輩的老奶奶。 一個同學翻出了藺老師的影集，其他人都聚上去大呼小叫地看著，藺老師笑咪咪地望著他們，完全不加阻止。我也想湊上去，藺老師卻拍拍我的肩，將我叫到另一個房間。 我想，這次是真的完蛋了，我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要發(fā)生了。果然，藺老師取出了那封信，我縮著脖子等待著她的責罵。 “其實還真有點不想還你。我想等你長大了成名成家了，我再堂而皇之地出示這封信，向所有人表明林潔從小就是這么有個性的人呢?！彼龑⒛欠庑胚€給了我，外加一個輕松的玩笑。 我怎么也沒料到藺老師會這么寬宏大量，我的臉紅得幾乎要燒起來了。 一年年長大，慢慢也就明白過來，藺老師當年忽然將我撤職，為的不過就是要我專心復習沖刺。這位一直對我格外嚴厲的老師，其實始終都是那么喜歡我，費盡心思地教導我，想盡辦法打磨著我身上那些不必要的驕傲和棱角，希望我最終可以成為一個更優(yōu)秀的人。而我卻孩子氣地誤解她，甚至傷害她。即使這樣，她仍保護著我，關愛著我。 她是一位好老師，一位真正的好老師。